作为一个中国耄耋,我不信宗教鬼神,既不是裕仁“神”崇拜者,也不是裕仁“人”研究者。但是,我觉得,1945年9月27日的裕仁,非常值得一番研究,纵使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妨为“引”日中两国思想界、学术界、文艺界的“玉”而抛砖?因为这一天,对裕仁甚至对日本而言,绝非寻常。如果说·15不是“投降”仅是“停战”日,那么1个月之后的927,便是史无前例的日本“现人神”裕仁对美国一名职业军人的专诚拜谒日,实质标志着日本甘居“上下关系”即美国附属国的“俯首称臣”日。时序过去50多年,虽或日本也曾有人对美国说“不”,但这一本质仍无根本改变。
1945年8月12日,美国总统杜鲁门任命麦克阿瑟(1880-1964)为占领日本的盟军最高统帅,13日命令:“你对一切有关盟国为执行日本投降条款而派出的陆海空军部队享有最高统帅的权威。”“自(日本)投降之时起,统治国家的天皇和日本政府的权限即从属于阁下,为完成投降条款,阁下可采取认为适当的手段。”在《日本投降后美国初期对日方针》中也规定:“天皇与日本政府的权力,须受盟军最高统帅之支配”。从8月30日麦克阿瑟君临日本,即成为天皇之上的“太上皇”。被称为“兰眼大君”的麦克阿瑟也不客气地自称:“我是8千万日本国民的绝对统治者”。“我对日本国民,事实上具有无限的权力。历史上,任何殖民总督、征服者或司令官,都没有拥有过我对日本国民所拥有的这么大的权力。”他甚至后来回美后声称:是我救了日本天皇的命。麦克阿瑟在总部由横滨迁东京后,盟总有人建议把日本绝对权威最高主宰者天皇裕仁叫来杀杀威风,麦说:“这样做会刺激日本人,我不叫他,等他来吧!我想天皇会主动来见我的”([日]新味准之辅:《战后政治》)果不其然,不出所料,天皇屈驾谒拜。只有天皇、麦帅和翻译奥村胜藏(外务省参事官)在场。会谈内容双方约定永不公开。
关于裕仁这次拜会,日本政府认为作为日本最高统治者和被视为“活人神”的裕仁特意访晤一个外国军人,有损尊严,严禁报道。然因美军将裕仁与麦帅并肩而立的合影捅给报社,日本报纸不得不在头版显要位置报道这次会晤。但从见报合影来看,麦帅身材高大、穿一件开领衬衫,露着脖子,双手叉腰,两腿岔开,神态傲慢;裕仁身材瘦小,身着昼礼服,肃然站立,形容拘谨,对比鲜明,让日本政府实忒难堪。因此,内务相以对天皇“不敬”为由,禁止报纸发行。这一消息被盟军获悉,即令日本政府撤销妨碍报道自由限制,日本政府只好乖乖照办。单从天皇拜谒本身。又从这幅照片,再从不准限制报道自由,世人从此无不明白:麦克阿瑟成了天皇“一人之上”的真天皇,日本成了国的附属国。
世人特别关注的,自然集中在天皇与麦帅谈话内容上。天皇未见留下痕迹,但《麦克阿瑟回忆录》和奥村翻译的《手记》都有大体记载,何况墙外有耳,总有透风之处。
――据《麦克阿瑟回忆录》,天皇表示,“对于日本人在战争期间的政治和军事上的决定和行动,我负全责”。
――据翻译《奥村笔记》,天皇根本就没谈到战争责任问题,没有说过“负完全责任”之类的话。(《文艺春秋》1975年11月)
――据《回忆录》,麦答:盟军顺利完成进驻,日本军人顺利复员,全赖阁下协助。在推行占领政策方面,今后还有许多事情有劳阁下,请务必给予合作。
――“我对战时国民在政治、军事方面所作的一切决定和行动负全部责任。我自己接受你所代表的各国的裁决”(《东京新闻》1989年1月8日·15版)
――“正在追究战败为止的各种责任。责任全在于我”(《侍从长的回忆》)。
――“本人对这次战争感到责任重大,我准备被判处绞刑”(《天皇秘录》)。
――“麦克阿瑟将军,我到你这里来,是为了表示接受将军所代表的各国的判决。在这次战争过程中,我的国民所采取的行动以及所作的每一政治、军事决定,都应由我负完全责任”([日]猪木正道:《吉田茂传》)。
――天皇对将军说,“希望日本拥有军备”。将军惊讶地问:“为什么”。天皇答:“因为苏联会来进攻”。将军耸耸肩膀,拍着胸脯说:“不,不必担心,有我呢!”(祢津正志:《天皇裕仁和他的时代》)。
――将军问道:“你为什么批准开战呢?”天皇答:“如果我不批准,他们将另立天皇。战争是日本人民的意志。当时不管谁是天皇,都不能违背人民的这种愿望。”(劳特巴克:《日本的战争秘密计划》)。
――天皇对此次战争表示遗憾。他说:“‘我本来是想制止的’。麦克阿瑟:‘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未能使你的希望付诸实行呢?’”裕仁答:我的国民非常喜欢我。正因为喜欢我,所以如果我反对战争,或为和平做出努力,国民肯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一直把我关到战争结束为止。如果国民不喜欢我,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砍掉我的头。(据瑟《麦克阿瑟之谜》)。
――在笔者有限见闻中,当数戴维?贝尔加米尼“认为裕仁曾阴谋策划并领导日本征服世界”(韦布勋爵语)的《日本天皇的阴谋》最为详尽和具有可读性,不忍删削,特录供欣赏并研究。
1945年9月25日,裕仁开始了他作为外向人物的生涯。许多日本人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们被允许打开收音机的短波波段,自战前若干年起至今,第一次重新听到海外广播。裕仁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接见了两名美国新闻记者。《纽约时报》的弗兰克?克拉克洪......
裕仁与美国记者谈话后,随之约定拜会麦克阿瑟。这一历史性的首次会见于9月27日上午十时开始,地点在美国大使馆洁白的涂着灰泥的围墙内。在前一天,裕仁费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跟他宠信的顾问木户内大臣一起预演并研究了他要扮演的角色。他准备采取极端的“低姿态”,表现出谦逊的样子,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显出荒诞不经的模样,以博取麦克阿瑟的同情。他能够装出这么一副可怜相,因为,在日本有一个古老而光荣的传统,即装憨作傻,以待复仇之机。这一传统根深蒂固,以致几十年来,日本陆军中每个人都陶冶出一种不修边幅的土佬儿神态,以便叫那些外观整洁的西方潜在敌人把他们看成是涣散的弱者。日本的教官教导二等兵在接受检阅时拖着脚步走,让他们胡子拉碴,不扣衣扣。裕仁穿了多年的军装,深谙这种斯巴达式的武士秘诀。因而伪装邋遢,故作谦卑这一套对他说来非常相宜。
裕仁犹如一个衣衫褴褛的撒拉丁(译者张震久等按:撒拉丁(1439-1193),在1174年为埃及的苏丹,艾犹比特王朝的创建者。)面对着一位自以为用光彩的基督徒骑士道武装起来的末代骑士。麦克阿瑟决意在会见时做到宽以待人。他奉华盛顿之命惩办战犯,不过这一职责是他所厌恶的。惩罚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不过是满足一下美国和英国的选民们的复仇心理。在麦克阿瑟看来,所有的日本人都品行恶劣,但这是异教徒的品行,而并非犯罪。需要对他们进行开导,而不是惩罚。他认为天皇是一个软弱的、不起作用的人,他具有领导人民的能力,但却没有进行领导的决心,除非给他以引导。
裕仁乘坐一辆皇宫车库里最陈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生产的梅红色的戴姆勒牌汽车抵达大使馆。几周前他脱掉了陆军大元帅服饰,现在,他身着一套寒伧的战前穿的礼服,看上去象是他的随员中一名最低级的侍从。在使馆门口,他受到邦纳?费勒准将的迎接。令费勒吃惊的是,裕仁竟然伸出手来,费勒机械地握握他的手,摇了一下。而后,裕仁及其随员被引进门厅,并被介绍给麦克阿瑟的助手们。美国军官们注意到,天皇看来很紧张,有点发抖──仿佛大清早喝了兴奋剂。由于在介绍时一名廷臣被称作他的侍医,这一印象就更为明显。按裕仁的坚决意见,经过事先的协议,这次会见完全是私下进行的,因而只有裕仁和他的译员被领进去会见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在使馆的图书馆门口迎接裕仁。他穿着熨得笔挺的卡其布军裤,一件平常的卡其布翻领军衣,显得神采奕奕,极为亲切。当他领裕仁入座时,他忆及1905年,那时他二十五岁,跟他父亲亚瑟?麦克阿瑟将军一起,非常荣幸地受裕仁那位被奉若神明的祖父明治天皇的接见。他拿出一支美国香烟递给裕仁??他平常并不抽烟??并注意到,“当我替他点烟时”,天皇的手是止不住地“抖动”。随后,他们会谈了三十八分钟,没有留下任何会谈记录,不过,麦克阿瑟和裕仁后来都叙述了当时说过的话。
裕仁因麦克阿瑟治军严明而向他道谢。
麦克阿瑟因裕仁治民有方而向他道谢。麦克阿瑟补充说,他已知悉裕仁在结束战争方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对此他表示感佩。
裕仁谦虚地提出异议说,结束战争并不是靠他个人的力量。他说,“公众听不到正确的消息,如果不使舆论受一次冲击,要想结束战争”是非常困难的;“直到广岛遭到轰炸,从而创造了一个可资利用的形势之后,和平派才战了上风”。
麦克阿瑟说,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既然天皇有足够的权力使战争终止,为何当初无力制止开战。
裕仁回答说,“当我下令向英国皇家宜战的时候,我感到心痛欲碎。我作为皇储访问欧洲的时候,他们对我非常友好。但是,在那几年,我甚至从来没想过反驳我的顾问们。况且,即使我反驳也无益,他们会把我送进疯人院,甚至把我暗杀。”
“作为一个君主,应该敢于冒这样的风险,”麦克阿瑟严厉地说。
裕仁马上回答说。他那抑扬并带鼻音的声调稍稍提高。他的眼睛注视了一下译员,后者的英语仿佛突然间变得含糊不清。“当时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所从事的事业是非正义的。甚至现在我也不能肯定,将来历史学家们会如何看待战争责任问题。”麦克阿瑟惊愕不已。他本来期望裕仁会割断自己与珍珠港事件的关系,把罪责推给东条。然而,他却听到裕仁说:“麦克阿瑟将军,我对于在进行战争时我的臣民在政治和军事两方面所做的一切决定和行动负完全责任,我就是以这样的身份,为了听任贵方所代表的各国对我自己进行裁决而来拜访的。”
关于裕仁拜访麦克阿瑟,“有关会晤的报告书由石渡宫内大臣和吉田外务大臣传阅后作为密件由外务省保管”(祢津正志:《天皇裕仁和他的时代》)。
“历史的真相”,正如赤间刚在《昭和天皇的秘密――你在地狱中徘徊吧!裕仁天皇》一书所说:“全部隐藏在(日本)外务省档案库的深处,至今不能重见天日”。笔者以为:只要这次秘密访谈没有如日本侵略战争机密文件那样被付诸焚烧;也未如日本投降前美机对东京等地那样轰炸被化成灰烬,日本政府纵保密也保不过一千年的。21世纪不公开,22世纪总有一天它会“重见天日”的吧。但是相对于日本从根本上保持对美国的独立性,去除依附性来说,孰重孰轻?笔者以为,裕仁拜见麦克阿瑟谈话,在其重要性上,倒是压根儿对此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