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自古至今没有哲学”,“日本没有哲学家”。没有哲学家怎么会有哲学?这话出自日本先哲中江兆民(Chomin Nakae 1847-1901),初始不禁引起我的莫名疑惑,怎么日本19世纪前没有哲学家和哲学呢?继而大悟:中江先生不就是杰出的近代日本唯物主义哲学家、民主主义政治家和无神论者么?!他少年时代学习汉学、爱读《庄子》《史记》,青年时代学习西方语言和人文科学。1871-1874年公派留学法国,研究哲、史、文学。回国开设法文学塾,学员先后多达2000余人,致力法国学术的传播和研究。1880年参加自由党,积极从事政治活动,经常在《政理丛刊》和由他主编的《东洋自由新闻》上发表评论。1882年在《政理丛刊》连载所译汉文卢梭《社会契约论》并加注解的《民约译解》,不久即出单行本。“天下朦胧皆梦魂,危言独欲贯乾坤,谁知凄月悲风底,泣读卢梭民约论”。因此,中江影响了日本几代青年,并且当之无愧地被誉为“东方卢梭”。
1887年,中江兆民的政治思想名著《三醉人经纶问答》面世。这是一部关系日本国“经纶”即国运民瘼的传世之作。在我这个外国人看来,日本国不仅20世纪的100年已经而且21世纪都将接受“三醉人”思想的检验。先看豪杰君的宏论:某国“国土非常辽阔,资源极其丰富,但非常衰弱......这是一只极肥的上供用的大牲牛。这就是天赐给小国使其果腹的食饵。为什么不快去割取一半,或割取三分之一呢?......把该国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割取过来为我国所有,我们将成为大国!物丰人众,加之施以政治教化,可建成城垒,可铸大炮,陆地可动员百万精锐之师,海上可排出百千艘坚舰。我小国一变而为俄国、英国......夺取以自富自强,比不夺取以自灭,岂不是好得万万倍吗?”豪杰君这篇哲学,估且名为“夺取”哲学,不仅是日本百年指导思想,到1945年止,而且成为日本百年行动南针。21世纪的日本政府和日本人民,是否还赞赏、服膺这种哲学呢?
次看“绅士君”的主张:“啊!民主制啊!民主制!君主专制,愚昧而自身尚不知其过;立宪制虽知其过,但也仅改了一半;民主制光明磊落,胸中没有半点尘污......你头上只有青天,脚下只有大地,心胸开阔,意气风发,要说时间的话,那无始无终,不知前后有多少亿的永劫就是你;要说空间的话,那无内无外,不知左右有多少亿万里的太空就是你。”“在君主专制的国家里,可称为人的只有王公贵族,余者百万生灵,均为精神不健全的酒囊饭袋而已。”立宪制呢?“由于设有君主和五等爵位,所以......在平等的大义上终究不免有欠缺。”绅士君的哲学,看来就是民主主义。对照日本百年究竟是君主专制、或者是君主立宪制,或者是民主制呢?日本是否能下决心走彻底民主制的前路呢?绅士君还进一步主张:“在人民自己当家作主没有其他主人时,国名只不过是地球某部分的名称而已”。“我与他人没有区域的界限,不会发生敌对的意识”。民主制可以“把世界人类的智慧与爱情融为一个大的圆形整体”。虽然豪杰君耻笑这种“有名的进化之神”的理论,但它实际上即中国的“世界大同”、“天下为公”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哲学。这是人类最高的政治理想。21世纪虽不可能实现,但终有一天会实现。绅士君的主张诚如作者指出是:“尚未实现的思想上的灿烂瑞云”。这种“瑞云是未来的祥瑞,只能以远眺为乐”,因为“人类进化过程决不是按几何学所规定的直线前进”。然而:“思想是种子,大脑是田地......把种子播撒到人们的脑髓中。这样,几百年后民主思想也可能在国内茂盛地生长起来”。
再看南海君的说法:“绅士君的民主制度和豪杰君的扩张主义,都是由于对欧洲强国的形势过虑而产生的”。南海君认为:“无论世界何国都要与之和好,万不得已时,也要严守防御的战略,避免远征的劳苦和费用,尽量减轻人民的负担”。凡日本为邻的国家,“我们最好与之结为兄弟邻邦,缓急相救,各自可以自动援助。妄图大动干戈,轻率以邻为敌,使无辜民众死于枪弹之下,那是下策。”“好像中国,无论从其风俗习惯来说,抑或从其文物风格及其地势来说,作为亚洲小国的我国,应该与之友好,巩固国交,绝不可以怨相嫁。到了我国特产日益增加、货物丰富的时候,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实在是我们的一大市场,是取之不尽的利益源泉。不考虑这一点,而按一时发扬国威的念头,以一言不合为借口挑起争端,我看是最坏的下策。”
面对欧美列强侵略东亚的严峻情势,南海君主张日本及其他亚洲人民奋起自卫:“假如他......果真敢于狡猾地来侵犯的话,我们只有全国皆兵,竭力抵抗,或据守要地,或突然进击,进退出没,变化莫测。因为他是客,我是主,他不义,我是正义。因此,我国军队,不论将校兵卒,同仇敌忾,士气旺盛,有什么不能自卫的道理呢?!”“我们亚洲各国的士兵,想用他们征伐时则不足,用以防守时则有余。所以,平时要加紧训练、演习,养精蓄锐,那么,为什么要担忧不能自守呢?!为什么需要按绅士君的计策束手待毙呢?!为什么需要按照豪杰君的策略招致邻国的怨恨呢?!”令人万分痛心和遗憾:从20世纪上半世纪的历史实践看,日本所走的道路正是南海君早已指明的“下策”和“最坏的下策”。
诚如绅士君所说“疆土狭小、民众寡少的国家,如不以道义自守,则无其他可凭恃”,“诸如区区一小国的人民,如今仅仅出兵十万,遣军舰百十艘,运到遥远的国外去侵占土地......这不是愚蠢便是发狂”。“在19世纪的今天,以武威的国家的光荣,以侵略为国策,强夺别人土地,杀害别国人民,一心想当地球的主宰者的国家,真是疯狂的国家啊!”日本国拒绝听取中江兆民的“先见之明”,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不是真如绅士君所言“发狂”了、变成了“疯狂的国家”那还能怎么言之成理呢?
1901年后,中江兆民接续发表《一年有半》和《续一年有半》,后者又名《无神无灵论》,轰动日本思想界,成为日本唯物主义哲学里程碑式的名著。中江认为:“世界是唯一的物”,精神只是身体的一种作用。这就使他和唯心论、有神论明显地划清了界限。中江指出:“从海外各国的角度来观察日本人,日本人极其明白事理,很会顺应时代的必然趋势前进,绝对不抱顽固的态度......然而,他们浮躁和轻薄的重大病根,也就正在这里。”“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深沉和远大的抱负,而不免流于浅薄”。中江石破天惊地指出:“我们日本正应该省悟自己的的天职是什么,应该考虑自己百年后的命运如何。”他还语重心长地告诫日本上下:“不论我们国家是怎样的强盛,邻国是怎样的软弱,假如我们无缘无故派兵到邻国去,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外表的事物终归是不能战胜义理的。”日本经历过去100年,应当预知未来100年。日本举国一亿人民,如果在21世纪初能够学懂中江兆民的哲学,掌握中江先师教导的真理,日本必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