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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萍(左)将生死簿移交给凇沪抗战馆负责人 |
一位75岁老人保存了60年的生死簿,是一份300人的名单,上面记录着抗战时期被日军抓到日本的中国劳工的名字,其中有98名死难者的姓名、住址、死因等的完整记录。
今年是抗战胜利60年周年。1944年被侵华日军强掳去日本充当挖煤苦力的凤仪萍,不久之前亲手把自己保存60年的中国劳工生死簿,郑重地移交给了淞沪抗战纪念馆。
1944年,在上海大街上,日本兵强行抓走300名劳工!不到一年在日本煤矿里死了98人。
当时才14岁的小劳工凤仪萍悄悄把98位死难同胞的姓名、死难日期等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这是一段悲惨历史的见证!
记者在采访时问他:您是知识分子,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为什么不动手写下自己的这一段悲惨遭遇呢?
凤仪萍说:“我是外科医生,当我拿起手术刀为病人做大手术时,我可以做到从容平静。但是,我无法平静回忆当劳工的悲惨遭遇,更无法提笔去写,因为,那是难以言传的悲伤,一下子会击倒我!”
在上海大街上被日本兵强行抓走
凤仪萍1930年12月出生于上海南汇县。
1944年8月在上海大街上,刚上初二的凤仪萍被端着三八枪的日本兵抓到虹口的一个集中营。他们这一拨儿老老少少300人,老的有60多的,最小的就是凤仪萍。那时他14岁。
那是一次偶然的出行,他到他父亲厂子里去。在大街上,日本兵拿着刺刀突然横到面前,“良民证的有?”
良民证是有的,可是一时间怎么也掏不出来。两个日本兵一阵狞笑,扑了上来,把他一把抓进了卡车。“哗”一下子,一共拽了十几个人,全抛到卡车上面。日本鬼子把篷布一拉,把人蒙在里面。不幸的人们还没有弄清怎么一回事,卡车发动了。
凤仪萍说,当时我们非常惊恐,抓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抓去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有几种猜想,是不是要把我们的血抽干净,做成血浆。大家想想都怕。我们想写个纸条,能从车子的缝里面丢出去:“我们被日本兵抓走了!”但是根本没有机会写条子。
在虹口集中营关了十几天,他们被赶上了一艘日本货船。
在黑黑的底舱,大家抱头痛哭:“家里人还一点不知道呢!我们就这样失踪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船驶向何方,更不知道多么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关在铁矿船里漂泊整整20天
20天的海上漂泊,凤仪萍真的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尽头,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长,最恐惧的日子。
他这样描述:那真是绝望的煎熬,我们蓬头垢面,衣服很脏,一身衣服穿20多天,袖子都烂了。大小便都在船舱里面,在铁矿船里面,活像地狱里面的恐怖景象。这个船走走停停。日本兵还威胁道,如果风浪太大,船有危险,就把中国人丢到大海里去!
凤仪萍说,我们这些人在门司上岸后又被押上火车。车往北,经青森,过津轻海峡,再到北海道的函馆,最后转火车到栗山角田煤矿。
每天清晨被工头的皮鞭抽醒
在一个叫“共荣寮”的工棚里,凤仪萍被编为41号,是被抓到日本的年龄最小的中国劳工。
每天清早大家都被叫佐藤的日本工头用皮鞭抽醒。顶着刺骨的寒风,大家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到角田坑洞口,然后,每人领一盏矿灯戴在头上,开始下井。为了御寒,有人把纸片、草和破布都扎在破衣服里,走起路来哗哗直响。劳工的工作又苦又危险:打眼、放炮、烟尘未散就进去装斗车。
每天清早7点进洞,晚上11点工头检查劳作情况,合格后才能爬出矿井,回到工棚。由于没有排风设备,坑道中空气污秽不堪、充满煤尘。在日本工头的监督下,中国劳工要拼命挖煤、装车、往外推车,动作慢一点马上就会招来毒打。凤仪萍说:“我后来回国多年,每当咳嗽时,咳出的还是黑色的带有煤粉的痰。”
由于饥饿、寒冷、劳累、惊吓和残酷的暴打,有4名同胞先后上吊自杀;有几十名同胞先后病死、饿死。有十几个人开始往北海道的石狩山、石狩川方向的深山里逃跑。被抓回来的同胞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毒打致残,没打死的同胞奄奄一息,加上不给吃喝和严酷的寒冷,最后的结局还是死亡。
“共荣寮”的寮长是原关东军受伤军曹,叫小田岛,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家伙常把中国劳工集合起来嚷嚷:“北海道四面是海!你们插翅也难逃!逃跑的一律死啦死啦的!”小田岛心狠手辣,他几天不毒打一个中国劳工浑身都不舒服。
14岁少年的最残酷死亡记忆
有一天下午5点多钟,日本工头大喊:“集合!集合!”
那时已经下大雪了,一看,小田岛寮长,还有几个工头,他们一脸杀气腾腾。大伙儿转过来一看,5位同胞,被绳子捆着,衣服全部剥得精光,躺在雪地里。
“你们看到没有,逃跑的下场!”他们用木棍子打,用皮鞭抽,两个翻译和日本工头轮流打。两个同胞当场被打死了。
“那天的西北风刮得很厉害,雪也很大,走过山坡的地方,一棵树上面,还有一个劳工被绳子吊着。一看,这不就是我们小队的一个同胞吗,当我们去把他抱下来的时候,人冻僵了,早已停止了呼吸。”
上吊,还是从山崖纵身一跃
北海道的冬天异常寒冷。
下矿井时,有人看到山坡上面种了一些土豆,把它挖出来,放在嘴里咬了,生吃,吃的时候,日本工头看到了,就把他拽出来,用棍子击打他的脸,把牙齿都敲掉了。
有一次,日本工头“八格牙路”骂过来的时候,凤仪萍忍不住也回了他一句“八格”,立即就给吊起来,用鞭子抽,往鼻子里灌水,还用斧头把他的中指砍掉了一截。
由于绝望,凤仪萍想到了自杀。是上吊?还是从山崖上往下纵身一跃?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迅速脱离这个苦海?他每天就转着这个念头。
生死簿记录了98位惨死同胞名单
难友们知道了都来小声劝他:“同胞们之中就你最小,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把我们的苦难告诉祖国人民!”
受难同胞中还有两个文化人,山老师和韦老师。他们以前都是小学的教书先生,两人悄悄地用小本子记录下先后死去的难友姓名。小本子100毫米宽150毫米长,有40页厚,就藏在工棚里。
两位老师叮嘱他,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把这个小本子带回去。这是咱中国人民深受日本鬼子迫害的罪证呀!不久,这两位可敬的老师也分别惨死在坑道塌方和毒打中。他们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工工整整的字迹还留在小本子上。
韦老师的死,凤仪萍记得很清晰:“那一天,放炸药的时候,大的石头,每块几十公斤,‘哐’一下子压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一看,韦老师快不行了。他的大腿整个断了,呼吸很困难。他艰难地说道:‘我很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小凤,这个本子,你把它拿起放好,无论如何要保存好,等到有一天回到祖国,你要带回去。小凤,为了这个生死记录本,你要活下来。’”
接下来,凤仪萍偷偷地接着记录一位又一位惨死者名单。到1945年10月回国时这个小本子上已经整整记录了98位死难同胞的姓名、住址、死因和劳工号码。
凤仪萍对记者说,在那个环境下记这个本子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我们大队上有个家伙,我怕他告密,他有一次看来看去,问,你在干什么事。在我床上翻着,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我对其他几个同胞说,万一我不行了,你们要把生死簿带回去。
几个月下来,工棚一半铺位都空出来了。我一天天记,心里面就像被刺刀戳了一样难受。同胞有病死的、饿死的,有被打死的和在井下压死的。
看见祖国海岸时,齐齐跪下
凤老先生说:1945年10月,矿上来了两位个子高高的美国兵,他们是来找寻在北海道做劳工的美国战俘的。两个美国兵对大伙儿说:“日本已经于8月15日投降了!”
“我们得救啦!”劳工们都欢呼了起来。
后来他们终于坐船回国了。当地平线上出现祖国的海岸的时候,同胞们百感交集,都齐齐跪下了,泪流满面。
1945年11月3日上海各大报纸都报道了“被掳异国他乡的受难同胞归国”的消息。
凤仪萍悲痛地回忆着:“我被抓走,母亲找不到我,急得一病不起。我回家后,母亲在病床上伸出颤抖的手拉住我说:‘孩子,你到哪里去了!娘心口痛啊!’我回来后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去世了。”
凤仪萍身心创痛,大病一场。后来,他父亲说:“孩子,你再念初中吧。”1946年2月,他又一次走进上海周浦中学。重返教室的那天,他的手已经颤抖得不能握笔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分外忧郁。
他皮肤上的煤斑用了整整一年都没有洗掉,他的噩梦怎么也无法赶走。以后怎么活下去?最后他想,学医或许能够找到治疗心理创伤的方法。
1949年凤仪萍考入江苏医学院,经过不懈的努力,后来他成为一名医学教授。
多少年了,他无法摆脱噩梦。直到今天,黑夜,还总是梦见死难同胞在呼喊:我们死得惨啊!白天闭上眼睛,能看见那一幕幕悲惨情景。
“地狱里的记忆,忘不了啊。”凤老先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特约撰稿方军本报记者汪一新)
新民晚报 2005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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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萍沉痛翻阅生死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