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断成为坟头。他们在里头，我在外头......

2021年4月3日-7日，CCTV-9纪录频道20：00隆重推出五集大型系列纪录片《刺刀下的劳工》，央视频全网首播，敬请收看。

创作手记 | 01

对不起，我来迟了！

请问还有活着的吗？

还有活着的吗——？！

十年前，拍劳工暴动的纪录片，采访时听闻劳工老人的苦难遭遇，中途我让摄像师停机，一个人跑到院子里蹲在墙角痛哭失声。我受不了这些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在我面前哭泣。

片子做完后，河北社科院何天义老师赠送其学术著作《亚洲的奥斯维辛》和《日军侵华集中营》，希望我能继续沿着这条脉络拓展做下去，我躲开了。放弃，因为太沉太痛。彼时张纯如因写作《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不能承受其重而自杀的事，刚过去没几年。

不想继续面对和深入，因为内心不够强大，承受不起。我只想好好活着，多看看美好的东西。毕竟，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良辰美景我还没看够。一介小女子，只想过好太平小日子，不想深陷战争与人性的至暗至恶，不愿背负民族与历史的大任大义。

我躲得远远的，把做片子时用过的资料和图片全部删除不存，画上句号。我以为可以背过身去。然而十年间，总有相关的信息传来，刺穿耳膜，刺痛神经。采访过的老人相继去世，虽然我不再联系他们，但他们的子女却给我寄来讣告黑纱和老人写的自传回忆，他们希望我能把他们埋没在历史深处的冤屈往昔记录下来。

曾看过《花冈越狱》那部片子的朋友，不时发给我相关的信息：2016年，日本三菱向二战劳工支付赔偿了；2019年，大阪地方法院驳回花冈事件原告索赔诉讼了……我早就不关注了，他们还在替我关注。他们对我说：一念既起，当有始终。

转眼十年！十年间，我历经了风雨起伏，硬朗了理性了，自忖能承受所有的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何必绕开？不妨直面。可惜太迟了！——75年，即便当初强掳赴日时他们才20岁，今年也都95了呀。

没有一个机构或熟人能提供给我两个以上健在的可联的幸存老人。顺藤摸瓜，按图索骥，动用所有关系和渠道。每找到一位还活着的，都如获至宝，马不停蹄驱车前往。

辽宁，安徽，河北，河南，北京，天津，山东，吉林……搜寻最后一批人，只为感知他们为何在异国他乡奋死揭竿而起；

东京，广岛，札幌，函馆，秋田，福冈，神户，大阪……踏遍东瀛诸岛，只为触摸他们受苦受难受辱受死的每一寸土地。

一路寻访走来，一路泪洒南北，谁说历史已经逝去？它分明还在延续！各种的伤痛悲愤，各种的恩怨交织。历史非过往，历史即当下。我分明看见这些老人，在历史的深处哭泣。

河北新乐的一位老人，虽然幸存回国了，却终生难逃劳工经历的遗殇，喝醉了会抡拳头打断窗棱，梦话说的全是家人听不懂的日语。女儿童年生活在莫名的阴影之中，父亲直到耄耋垂暮之年，才对她讲出深埋心底七十五年的一桩秘密，一段东京往事……

河北易县的一位老人，在三井公司做苦役时，班长见大家太饿，偷了一点咸菜给大家充饥，因此被活活打死。他心里记着这个账，想着要为班长出这口气。回国后，生活贫困的他，用廉价的回收纸，将当年的一点一滴，每一个死去难友的名字记下来，他怕年事渐高给忘了。怕老鼠咬碎，他把这个小册子挂在房梁上，一挂就是几十年。

终于等到“出这口气”的机会——去日本打官司！可是，几番交涉出庭，换来的不是谢罪与赔偿，是再次的侮辱与伤害。法庭上，三井公司矢口否认历史，说你们中国人诉讼无非是为了一点钱……一再败诉的老人，在悲愤中离世。

起于上世纪末的民间索赔风波，再次撩起无数老人心底的伤痛。旧伤犹在，又添新伤。多少老人在等待中在悲凉中陆续离世，永远没有机会获得他们曾经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争取的正义与尊严……这个世界，欠他们一个交代。

片头动画设计将众多劳工姓名，做成墓碑墙效果，墙倒成海，波涛汹涌，电闪雷鸣，一艘日本货船“信浓丸”，在黑暗的大海上起伏……动画师需要我提供三百个劳工名单码上去，哪里有现成的呢！百度搜遍，没有这样的现成名单可以复制粘贴。就算是查纸质资料，也没有哪本书上排列汇总这么多名字。我一个个搜集，亲手打出来。就像把他们的手，逐个握一遍。

劳工们的采访口述，上百万字，大部分也亲自一句句听打成文字，因为老人方言各各口音浓浓，加上年老体衰口齿不清吐词含混。没人听得懂，讯飞软件更听不懂，转出来错误连篇……这样庞大琐碎的基础工程，我也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我听得懂，不是因为我更懂方言，而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是真心想在现场之外，再听一遍，他们讲的历史和命运，多看一遍，他们的表情和状态，不想漏过每一个细节，感知各形各色的悲痛激愤，梳理众说纷纭的局部真相。如今，他们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每一个表情，都铭刻在我心里，记忆之深也许胜过他们的子女。

没有风格，没有技巧，没有创新，没有卖点，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工业时代资本时代的纯手工打造，注定不完美。也许不圆润，也许有瑕疵，也许不完美，也许显粗糙。

一路拙笨至此，一路心血耗尽，不知能否弥补时间仓促捉襟见肘造成的创作不足。遗憾是注定的——说是纪录片，周期太短故事跟拍不完整；说是文献片，资料不充分论证不到位……惟愿它传递出手作的温度，惟愿它能让更多人知晓这抗战史上的一侧。知道这段历史的日本人，比例远高于中国人，这深深触动了我。

强制连行，强掳赴日，它虽非抗日主战场，却有别样的悲壮，别样的命运，别样的故事，别样的光华。日本本土发起的自杀式暴动，东瀛海外的抗日悲歌，暴动中保护敌国良善平民的人性之光，守护中国劳工遗骨七十年的日本友人，每年六月三十日升起在本州岛东北部的五星红旗……总有很多人在努力，企望止战之殇；总有很多事在发生，召唤魂兮归来。

因寻找到马吉影片和《拉贝日记》，为南京大屠杀提供了铁证的旅美华侨邵子平先生，拍案而起，掷地有声：人类必须彻底清算旧世纪，才能迎来一个和平的新世纪！

先生问我，相比学者几十年深入扎实调查研究劳工历史而成厚厚专著，请问你们纪录片人可以做什么？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广岛安野采访川原洋子女士，问她为何几十年如一日参与中国劳工诉讼？她说她想让日本人知道，强制连行的中国劳工史，不仅是中国的历史，也是日本的历史。——即便她是为日本国民而做，我也为这份认真执着奉上一份敬意。

我不卑不亢对答邵先生：我们在学者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做传播，做记录。各有各职责，各有各使命。也许不如他们深刻全面，但是我们直观鲜活，让人爱看，让人记得。让人知道这段历史不仅是老人们的苦难史，更是我们国家的苦难史。

邵先生赞曰：足矣。然，区区一年，你能做些什么？

区区一年，我们寻访到幸存老人20位，最年轻的90岁，最年长的102岁，用4K画质留下了这最后一批老人的影像和口述，不亦珍贵乎？区区一年，我们踏遍中国劳工强掳、东渡、苦役、暴动、索赔的路线图，挖掘呈现其间的历史真相与人文故事，不亦完整乎？

区区一年，我们摄制组史上首次找到下关登陆时73具中国劳工的具体埋骨地点；作为中国媒体，首次被允许进入大阪法庭拍摄中国劳工状告日本政府案；首次大规模全景拍摄十年一度的东京大型慰灵仪式；首次纵横航拍中国劳工在日本的矿山和港口等作业场；首次进入日本国会大楼与参议院议员、社民党党首对话；首次深入探究民间索赔不为人知的真相，掰开揉碎，客观多元……以侠骨柔肩担道弘毅，不亦义勇乎？

以有限经费完成重大题材，以三五轻骑深入“敌后”，追问历史罪责，审视“中日友好”，以空间换时间，以生命换播出，不亦悲壮乎？

择善固执，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惟以360天×18小时的工作量，以50分钟×5集的纪录片，送给当年四万强掳赴日劳工，送给今天十四万万中国观众。

邵子平先生捋须颔首：是功德，但稍晚。

是的，稍晚。但欣慰的是，毕竟没有错过。再过五年，最后一批人，也没了。我联络上邵先生，也稍晚，片子拍摄已经杀青，进入后期精编了。2020年7月，我毅然在他刚从美国回京隔离结束次日，即前往东厂胡同采访了他。——稍晚，但毕竟没有错过。

先生感慨：当年劳工命运，多灾多难而坚韧不拔。团体如花冈，愤而起义，拚死一搏，正气凛然；个人如刘连仁，宁死不辱，逃亡深山，藏匿十余载。都是要我们后人立志奋发，托孤雪耻。

最后一批人，最后的记录，却非最后的挽歌。历史会永远活着，在我们的基因里承传。十年去来，绕不开的家国，断不了的情怀。

拍摄时，我赶不上他们消逝的速度。老人不断成为坟头。他们在里头，我在外头。

制作中，痛极而泣，无法呼吸。TeamViewer是一条悲伤的河流。我在这头，剪辑师在那头。

播出后，我想去远行，长长的铁轨抛在身后。历史在这头，未来在那头。

央视频：

https://w.yangshipin.cn/video?type=0&vid=g000072xj7f（全网首播 第1集）

新影网：

http://www.cndfilm.com/2021/04/02/ARTIYAePkqcfvWMDbkBevk5S210402.shtml

腾讯新闻：

https://xw.qq.com/cmsid/20210402A0BCDR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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