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否“只有红?字会从事了埋葬”?
日军占领南京后,许多慈善团体参加了掩埋尸体,但除了红?字会,概不为日本“虚构派”承认。《“南京屠杀”的彻底检证》认为:“只有红?字会从事了埋葬。”1但它赖以持说的根据却有问题。这倒不是根据本身不可靠,而是从它的根据得不出它的结论。比如所引日本特务组织成员丸山进的话说:
崇善堂和其他弱小团体向自治委员会提出了作业申请,自治委员会因为已将埋葬事务统一委托给了红?字会,所以没有接受这些申请。他们即使作为下包方从事了埋葬,其埋葬的作业量也是被包括在红?字会的作业量之中的。2
丸山之语即使为真,也只是说“作业量”不能在红?字会之外另计,而得不出所谓“只有红?字会从事了埋葬。”
此论另有一条主要根据是贝茨(M.S.Bates)在“南京的救济状况”中所说的下面一段话:
我们的所有救济事业,都是在组织于安全区内的国际委员会之下进行的。……从一开始,就与中国红十字会的地方组织,在大规模免费食堂的运营方面进行了出色的合作。而且和红?字会在两个大规模免费食堂与尸体埋葬活动方面,进行了合作。(重点号为原文所有)
《“南京屠杀”的彻底检证》因此说:“贝茨例举了国际委员会的所有救助活动。由此而言,从事遗体埋葬活动的只是红?字会。”3这个结论不免让人纳罕:贝茨所说只是“我们”,只是“我们”的“合作”,既没有“我们”以外的排他性记载,也没说“我们”和“所有的救助活动”都“进行了合作”;对“我们的所有救助事业”固然可以下判断,但何能舍去“我们”对“所有救助事业”下判断?
(二)红?字会的掩埋工作始于何时?
红?字会是日本“虚构派”承认的唯一从事掩埋工作的团体,但因掩埋工作始于何时与死亡人数直接有关,所以对何时开始久有争论。《南京的真实》(《拉贝日记》的日文版名)出版后,“虚构派”从中找到了一个“新根据”:
12月的每一天(尤其是圣诞节前后)我们简直是跨越尸体前行。因为到2月1日为止,埋葬被禁止。在家门不远处,有被枪杀的手脚被绑着的中国兵。被绑于竹担架放在马路上。从12月13日到1月末为止,多次提出埋葬遗体或移往何处的申请,但都遭到拒绝。到2月1日才得到同意。4
(此为拉贝回国后致希特勒报告中所说。报告中一些说法与时下国内看法歧义较大,不知中译本《拉贝日记》是否因此不收?5)《“南京屠杀”的彻底检证》以为上记与丸山进的“2月初开始”之说,可证“红?字会的埋葬始于2月1日”6。对此,日本“大屠杀派”的井上久士以南京特务机关38年2月和3月报告中的以下两证加以驳斥:
红?字会尸体埋葬队,1月上旬以来在特务机关的指导下,连日在城内外埋葬尸体,到2月末现在,埋葬了约达五千具尸体,是为显著成绩。(2月报告)
(红?字会)的尸体收容工作开始以来已经三个月。(3月报告)
井上认为“这个报告是绝密的内部报告,没有必要有意说谎”7。
“1月上旬”是指日本特务机关资助的开始,实际的“尸体收容工作”应该更早。红?字会4月4日致南京自治委员会的拨款请求信中说掩埋工作“自去秋”已经开始8。日军自8·15日起对南京轰炸,死者不断,红?字会随收随埋,直至南京沦陷。这点没有疑问。但日军进城后红?字会的掩埋工作始于何时,尚可讨论。因为红?字会在东京审判时提出的掩埋统计始于37年12月22日,因此一般将此日作为开始之日。井上之文也如此认为。
其实,12月22日并非开始之日。这是读《拉贝日记》方始注意的。12月17日由拉贝签署的国际委员会致日本使馆的信中说:“从星期二早上起,我们领导下的红?字会开始派车在安全区收敛尸体。”9国际委员会此信为多种资料集收载,以前未能留意,是因为国内的资料集所收都未将“星期二”译出,仅有“受敝处指挥的红?字会”云云10。所以虽以为开始之日应在22日之前,但因系日不确而未加追究。日前复按日本资料集所收同信,发现其中也有“星期二早上”之语,但整句含义与中文版《拉贝日记》所载略有不同。其谓:“星期二早上,红?字会(依本委员会指示工作的团体)出车收容遗体”11。此句虽有“星期二”,但没有《拉贝日记》“从星期二早上起”的含义。因为日文版出自田伯烈的《战争是什么》(即《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多了一道转手,理当以《拉贝日记》为准。但此种细小差别译手稍不经意便会生出,所以手头有德文原版的人不妨再作一核对。但不论怎么说,红?字会至晚“星期二”开始“收敛尸体”,已可以证明。“星期二”为14日,可知红?字会收埋工作至少在日军进城的第二日即已开始。12
(三)崇善堂没有参加掩埋工作么?
崇善堂在战后审判时提供的材料,称其堂掩埋尸体十一万余具,这个数字超过了红?字会、红十字会等其他团体的掩埋总和。但因迄今公布的有关材料多出战后13(如掩埋表),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第一手”,所以崇善堂的掩埋活动向为日本“虚构派”否定。但崇善堂也有事发当时的过硬材料,如堂长周一渔的请求补助呈文。虽然这一材料并没有反映掩埋规模,但“虚构派”的否定之说由此却不再能成立。
然而,虚构派仍有话说。《再审“南京大屠杀”》谓:
本来崇善堂的活动内容是“施料(给予衣服)、救恤(救济寡妇)、哺育(保育)”,不含“埋葬”。而且,据市来义道编《南京》(1941年,南京日本商工会议所发行),崇善堂从南京陷落的1937年12月到翌年8月停止了活动。崇善堂当时从事埋葬作业的证据是不存在的。14
(“救恤”,依字面意,含鳏寡孤儿,崇善堂之“救恤”,以嫠、婴为主,也非仅“寡妇”,引文之括注不甚妥,不俱论。)《南京》所称“停止活动”之说如果成立,是一个大问·15。因为周堂长的呈文落款是1938年12月6日,不在上述范围之内。但对《南京》的记载怎么看,能不能尽信,不是只凭这一孤悬的一家言就能下结论的。因为市来氏所编并非已无疑问。比如它在“事变后”慈善团体一览中,有崇善堂,有红十字会,却“遗漏”了红?字会16。红?字会会长陶锡山,为南京失陷后第一任“政府”??“南京自治委员会”的“委员长”,在当时算是一尊,红?字会在掩埋等工作中的确也多有苦劳,没有不载的任何理由。所以鄙见以为《南京》所述,一、未必牢靠,二、有个如何理解的问题。
日前我将《维新政府之现况》所载《南京市慈善团体概况表》17与《南京》所载慈善团体一览对勘,发现两者颇有异同。《南京》所收共二十六家,《现况》所收共二十七家。《南京》有而《现况》无者,为“南京慈善堂”“中国红十字会南京分会办事处”、“南京德育崇善会”;《现况》有而《南京》无者,为“红?字会南京分会”、“慈善会董事会”、“中华理教总会”“私立义仓”。另外,《南京》中的“南京佛教慈幼院”“南京培善堂”,在《现况》中被省称为“佛教慈幼院”“培善堂”,而“广利慈善堂”在《现况》中被称为“广利慈善会”。《现况》之《概况表》注明是“民国28年1月末现在”,与《南京》所载时间大体一致,但因《现况》由“行政院宣传局”编纂,编纂出版的时间与所述时间也更为接近(1939年3月28日“上梓”),所以《现况》当比时隔较久出自个人之手的《南京》更准确。但我举此例主要不是为了辨别《南京》之正误,而是想说明日本“虚构派”“以论带史”的危险性,说明日本“虚构派”的实用态度带来的只能是与事实的背离18。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简单讨论一下周一渔的呈文和如何看《南京》所谓的“停止活动”。呈文谓:
为请求补助解除困难,以便继续办理慈善事业,仰副钧会赈济宗旨事:窃敝堂办理恤嫠、保婴、施诊、施药、赊材、给米及补助贫嫠子女读书等慈善事业,自前清迄今百有余年从无间断。即此次事变,敝堂亦在难民区内成立诊疗所,组织掩埋队,及办理其他救济事宜。迨难民区解散,无衣无食之灾黎弥望皆是,城区应办慈善事业倍蓰于前,而敝堂所感之困难亦今倍于昔。……19
“自前清以来”崇善堂不事掩埋,“此次事变”才“组织掩埋队”,呈文说得明明白白。为什么“此次”要破例?“同胞遍地惨死”20也。此件所呈之衙门是“江苏省振务委员会”,又是眼门前的事,虚报是断无可能的。
其实即使没有周氏呈文,以“本来”的“活动内容”否认以后的“埋葬作业”,“虚构派”也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因为《南京》中记载的“事变后”继续活动的“省心继善堂”、“下关乐善堂”等等团体,“本来”都是从事“埋葬作业”的!如果崇善堂的活动可以以“本来”否定,继善、乐善等堂不也可以以“本来”肯定么?“虚构派”恐怕不愿承认吧。(承认则等于空忙一场。)
善堂行善,在中国有深厚的民间基础,如同今天日本的义工,所本的是奉献,但因符合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官方也常予襄赞。但官方补助受财政条件的限制,有个有没有余力的问题。“南京自治委员会”成立后,财政相当困难,占领南京的日军最高长官松井石根大将曾为此感慨:
……惟自治委员神色愈显贫弱,因无财源,应有设施亦无,是其一因。21
松井此语出自2月7日日记,距“自治委员会”成立已一月余。以后直至为“维新政府”取代,“自治委员会”自顾不暇,始终没有摆脱财政上的困顿,遑说腾出手来补助民间的慈善活动了。3月28日“维新政府”成立,转机出现,但因南京破坏太大,用“维新政府”“财政部长”陈锦涛的话说是“不问公私,悉遭覆灭”22(他当然不敢迳指日军,只以“军事匆匆之后”含混其词),情况没有也不可能立马好转。《南京》中收录了南京市1935年与1938年的收支比较,其中35年岁收为8360563元,38年为1167613元,后者尚不及前者的七分之一23。但“维新政府”的不足,还是聊胜于“自治委员会”的没有。从当年5月起,“行政院”开始向“南京市政公署振务委员会”拨款,从众志复善堂开始,一些慈善团体陆续得到了补助。《南京》谓一些慈善团体“接受振务委员会补助,渐次复旧”24,接受补助是事实,“渐次复旧”则有表功之嫌。《南京》将接受补助等同于实际活动,不能说是符合实际的表述。
6月1日
(原载《史林》2002年第3期)
1 ?中野修道著《“南京虐?”の?底??》,?京,展?社2000年7月8日第4次印刷版,第308页。
2 《“南京虐?”の?底??》,第307页。
3 《“南京虐?”の?底??》,第310页。
4 ジョン?ラ?ベ著,ェルヴィン?ヴィッケルト?,平野卿子?《南京の真?》,?京,??社1997年11月21日第3次印刷版,第317页。
5 中文版《拉贝日记》所附“报告全文”,实仅是报告前之一信,而非“报告全文”。约翰?拉贝著,同书翻译组译《拉贝日记》,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第704页。
6 《“南京虐?”の?底??》,第302-304页。
7 井上久士著《?体埋葬??は?造史料ではなぃ》,南京事件?查研究会?《南京大虐?否定?13のウソ》,?京,柏?房2001年3月30日第4次印刷版,第129页。
8 中国第二档案馆、南京市档案馆合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第3次印刷版,第460页。
9 《拉贝日记》,第193页。《拉贝日记》日文版《南京的真实》未收此信。
10 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第598页;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中华书局1995年7月第1版,第81页。
11 洞富雄?《日中?争史?料》9“南京事件”Ⅱ,?京,河出?房新社1973年11月30日第1版,第126页。
12 此文刊出后,再读东中野修道的《“南京屠杀”的彻底检证》,见对此事有一简单辩驳,称:“据九号文书,12月14日似乎已经开始了埋葬,但这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因为当时城门关闭,人们无法到城外进行埋葬。”(《“南京虐?”の?底??》,第296页。)但“九号文书”,也就是拉贝所说,明明是“在安全区收敛尸体”,与“无法到城外”何干?莫非东中野指的是尸体需运至城外掩埋(文中并无此意),即使如此,也要把话说明,更要拿出证据。
13 近见南京大屠杀“最新研究成果交流会论文集”,卷首文称:“南京大屠杀事件过去六十多年了,无数遇难者的名字至今仍尘封在档案馆的故纸堆里,受害者们仍然沉默,日本右翼势力至今仍在否定和抹杀历史事实。这是我们无法容忍的,我们要奋起反击,讨回历史的公道,声张人类的正义。”(朱成山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最新研究成果交流会论文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4月第1版,第2页。)鄙人对“否定和抹杀历史事实”也“无法容忍”。但“尘封在档案馆的故纸堆里”,却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和“日本右翼势力”毫无关系。
14 竹本忠雄、大原康男著,日本会?国???委?会?集《再?“南京大虐?”??世界に?ぇる日本の冤罪》,?京,明成社2000年11月25日第1版,第46页。
16 市??道?《南京》,南京日本商工??所1941年9月1日第1版,第236页。
17 行政院宣?局?纂《?新政府之?况??成立一周年?念》,行政院宣?局1939年8月1日第1版,第584页。
18 不仅日本虚构派对材料寻章摘句但求符合己意,不少老兵对事实的陈述至今仍严把关口,决不为“皇军”丢脸。日本秋田大学教授山田正行,近年多次采访已届高龄的一位侵滇老兵(当时为中尉),该老兵对“慰安妇”绝口否认,说从未听说有此等事,但在某次谈及其他话题时,这位老中尉不经意地说了这样一段话:“部队发给避孕套,但连武器弹药和食物都无法补充时,避孕套自然也无法分发了,士兵们只能把用过的避孕套洗净凉干,为了再次使用。”山田在此句之后不无揶揄地说:“这就是不知道‘从军慰安妇’,但给官兵们‘分发避孕套’的意味。”(山田正行著《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と?争???中期中国?南省滇西地区の心理?史研究》,鹿沼市[枥木],グリ?ンピ?ス出版会2002年5月20日第1版,第103-104页。)
19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第449页。日本南京事件调查会编译的《南京事件资料集?中国关系资料编》(青木书店)278页收有周一渔1938年2月6日一信,注明出自南京市档案馆,因中文资料集均未收,不免疑虑,故姑不论。
20 战后崇善堂掩埋工作表附件中语,《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第448页。
21 《松井石根大???日?》,南京?史??委?会?《南京?史?料集》,非?品,?京,偕行社1989年11月3日第1版,第40页。
22 《?政部概要?周年回?》,《?新政府之?况??成立一周年?念》,第298页。
23 《南京》,第138页。
24 《南京》,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