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型关战前行
最近在大营镇军邮业务局读到他们??军邮视察??由上海带来的救亡日报,抗战和沪汉的大公报,时间虽然已成过去,事实虽然颇有变化,由是字里行间,可以找出一个共同信念。什么信念,就是大家都能把握住眼前血的事实激发坚强我们战争的持久性,和以多方面的原因来反映敌人内在的缺点,即我们的胜利。这是以笔当大炮来参加民族解放战争的文人,已做到了加强战斗员的反抗侵略的勇气的烧火工作了。
我们政府的初步应战策略,是采取“消耗战”,消耗战的最低意义,是以持久战来消耗敌人的侵略力量,使日本军阀崩溃。凇沪的战争,确乎运用了消耗战。现在的战局是全面的了,单单靠凇沪一路发挥消耗战的意义,是不是就可达到目的?是不是单单一个消耗战,就可挣得全民族子子孙孙的独立自由?是不是一个单纯的牺牲,就可换得最后胜利?假使还须运用第二个战略和更有价值的牺牲,来恢复我们以前及最近沦陷的国土,那么,作战地记载的文字兵,应该以事实来暴露我们战斗上内在的缺陷。以事实宣告我们战争本身的缺欠,使政府和人民知道土地??尤其是平绥路上的??怎么丢法?然后可以知道怎样能收回来,不至于错到底。这样,比拿空洞的侥幸希望来凝结抗战情绪要实际有用些。
这次的战争,中国有一定打到底的决心,没有一定打胜仗的算盘,只是在败中取胜。胜了我们可以不管,但是败,我们不能不弄个来清去白,因为“失败是成功之母也”。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只有这次仗打好打坏来决定,每个人都要谨慎小心,不能放纵一点感情。我们上海大公报八月十三日的“社评”中说了一句:“刘汝明不战而弃张家口”,他的幕僚口头说我们是:“挑拨离间”。他们怎样警告,不欢迎,我们不会软化,变更态度。尊重我们报纸的立场,记者的道德,即尊重国家民族的利益,也就是根据事实说实话一个原则。
因为我又要说实话,恐怕有人听了欢迎,有人听了生气,所以不得不把我的说话立场交代一下。但是耗费了读者许多宝贵时间,引为抱歉,就此言归正传吧。
天镇阳高不守,大同只好放弃,所谓“雁北十县”也只好放弃。关起门来死守,无法统治它了!
山西早就是中国的模范省,阎百川先生最近在前方犹寄语后方:“将来各省要以我们为模范。”救亡运动公开发迹最早的太原,街头上不时传来雄壮的救亡歌声外,在战争中我没找到一股伟大的民众力量,敌机夜袭太原,一样有汉奸放信号枪。
政治趋向新的太原,新闻统制比别处还严厉,把消息滤得一点精华没有,恨不得把新闻记者饿死。这些地方,令人非常失望!
守雁门关,是阎百川先生的杰作。但是新闻记者会找问题,对雁门至娘子一千余里的防线,哪一处是敌人的攻击点,预先不吉利的研究讨论起来。XXX、XX两位先生担心繁峙、灵丘间的平型关。XXX先生是五台山人,这一带地方有过他的战斗史,所以他对这里地形特别熟悉。
“九一八”的前几天,蔚县,涞源,广灵和浑源都落在敌人手中,只有灵丘还是我们的,但是总免不了发生问题。平型关上的战事,可以预定的,而且定是继南口之后最壮烈的一幕。这样的形势下,平型关我是非去不可。
“九一八”纪念日的清晨,我踏着五天前走过的路倒退,走上大营去,山西盆地上的景物依旧,可是雁门关外却是另一种世界。在南口为国牺牲的英雄,今天他们的悲愤,我想比我们要沉痛十倍!
这是一个大的战争,一切交通工具,都归纳到战争里去活动。但是有许多汽车来的或去的空着开,运输机构没有一点组织,伤兵或传送紧要公文的传令兵,要求搭坐,车夫骄矜地飞快的把空车开走,好像他负了什么万急的任务。
由蔚县退下来的XXX部,偏偏与我相遇于途,因为涞源路断,所以取道山西转赴津浦路,行程相当远,可是他们都很幸运,每个兵都有一匹马或一匹大黑骡骑。还跟着几十辆三套骡子拉的大 车,后面还扣着三匹或两匹预备替换的牲口,车上除了很大的铺盖卷外,没有一些军实用品。这许多的车骡,都带有农村的风格,可是看不见一个民夫在服役和经管着。被雨打湿了的路面,经过这许多车辆压出两条很深的辙路。本来不好走的公路,越发崎岖。
我们的飞机,翱翔在雁门关上空了,恢复了我们在太阳光下行动的自由,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了寄托,放射着欢欣的眼光,向低飞的我们的神威的空军行注目礼,表示欢迎。
先一天,敌机在各处乱炸,沿路卖小吃的商贩也逃得不见踪迹,冒着炮火旅行的行客,受到极大的困难,小镇小村如此恐慌,大的繁峙也一样没有市面。九月十九日午后,城里大街上一所破庙的戏台前,站着几十个民众听县长报告前方消息:
“??广灵给我军克复了,你们不要听信汉奸的造谣。”
这是官方确息。但是我到大营听到敌人由广灵方面向我军进攻。
又听见县长说:
“有车的不拿出来供差役,就是汉奸,你们可以把他们捉来当汉奸办。”
出了繁峙城,向东北走,与五台山成平行。因为前晚上大雨,五台山的最高峰堆起一层薄雪,似乎向前方战士送信,寒冬将到了,快些准备棉衣。否则才届中秋,怎会早早戴了白帽子呢?一片青绿的原野,有一个白的山顶来陪衬,更显得我们自然的美丽。
到了大营,大营镇的九十四军邮业务局局长濮存宏先生,他是我们大同退却中的患难朋友之一,仍于战地再遇,而又逢中秋佳节,他特别欢迎。同时还有五位新由失地退出的军邮工作人员,他们自己要求分发到第二战区工作,他们在上海舒服惯了的,但是都很勇敢的在炮火连天的前线,传递与战争有关系的机要公文和战斗员的家书。不听到敌人的炮火不离开工作,张家口退却时有一位邮差被敌人打死。行李丢完,夜里一条毡子,或者一件大农当被盖,他们都是很高兴的。
他们得在前线工作,神情的兴奋,好像战争获得最大胜利,欢喜非凡,希望把六年来寄不出的信件,随军送出山海关。可是旧的没送掉,倒反积存起许多新的无法投递的信件。同时大营是军邮递送的终点,浑源、广灵、灵丘等县的邮件都退到这里来,还有许多找不着位置的军事邮件,够上海风度的少年局长麻烦了。因为我们的作战部队,不知道战区的邮政局军事化了。
大营去平型关是三十余里,平型关没有部队驻守,听说XXX先生在赵璧村,离大营九十里。和去平型关同一路线,不过不出平型关出关沟。一条去灵丘的公路也是由平型关后面出关沟,翻开普通地图看,平型关是军事重地,但是自从有了公路后,平型关的重心,实际上移转到关沟了。
我骑着小毛驴走在这条相当平坦的公路上,觉得非常宽敞,只遇到二辆军用载重汽车,因为火线没逼近此地、所以还能看到安静的乡村秩序。
我的驴子,是兵站上代我雇的。同伴而兼向导的王参谋,骑着一匹老马在前面走,驴子怎样也赶木上,空气甚为沉闷。驴夫猝然问道:
“大爷!早晨你吃了饭没有?昨夜区公所发给我们一升小米,五个人喝了一顿米汤。”意思问我要饭吃。农家习惯,早晨必须吃饱了才工作,如今要他“枵腹从公”,自然要提出质问,也许他看我不是军人。
于是他被我注意了,和他谈家事。
他告诉我:“我兄弟两人,哥哥是傻子,近顷的田地,都靠他一人耕种,年将而立,都没娶媳妇,七十多岁的老娘做饭我们吃。我上镇籴黑豌豆,半路被拉去应差,这头驴子出二分利,借了五十元买回种地的。我的老娘听说我被军队拉去了,日夜哭哭啼啼,不吃饭,像疯子一样。大爷!把你送到了,求你写个字,放我回去看看我老娘吧!”
我接受他的要求,他有点不相信,又重复要求:“请你写个字,好不再给他们拉去。”
他非常爱惜他的驴于,它虽然落伍,我亦不忍心鞭策它快走。
走上山坡,一辆小汽车追上前去,但是坡大车老,需要休息再走。有两位军官下,我弃驴跑步前去,投刺请教,希望在他们谈话中知道一些前方消息,他们也是去XXX那里代表XX军长传话。有一位问:“假使出了危险,你们报馆里负责不负责?”意思是怀疑我的问话,我遇到不只一次了。
循着公路下坡,就是关沟。向东翻过山头。即平型关。东跑池就是这里,往后看第四个山头就是西跑地。东跑池右面的高尖,就是一八八0高地。
长城倾圯不堪,大致留着一点痕迹,东西向的睡在山石里。
二 赵璧村前线的一夜
出了关沟,情境就不同了。
修筑在山坡上的村落,已经打过了,尚未打过的小麦秸,凌乱的散在各处。菜籽在地上经过雨水的浸润,已发了芽,生了叶,又回返到它的童年时代了。遭遇到极大的变乱,才如此凄凉。不少的汽车夫要在一家院落内做面片,煮马铃薯吃,水无法解决。走到尽头,一位老年人哼着微弱的喘息,他自称已八十余岁,三天没有喝水。平素他们怎么生活的?我没时间来追究它。
无人的地方,一切东西可以随便分配。田里的高梁黄豆,马夫把它拔来捆载去当草秣。他们不想一想明春的粮食就是它。
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和一位中年妇人,我奇怪他们所带的东西,一只大水缸,男的驮着。两只瓦盆,一套小蒸笼,一小捆破絮,他们两人分拿着。我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说:“逃难去!”
公路转入深而狭的山洼里。在一个转角处,放着三四十个地雷壳。
走完了山沟,穿过一座村子,公路就沿唐河前进。这时有三只飞机向北飞去。到河南镇要和公路分家时,有一只飞机向南飞回去。向北行,渡过唐河,先走乡村小道,再越过两大河流冲刷成的高原,然后溯滹沱河上游,将近恒山南麓的庄子,就是赵璧村。
太阳下山了,赵璧村附近的向日葵,都转过头来朝着东边等待明天的太阳。山上茂郁的翠松,和横岭城一样可爱。
XXX先生在怀来汤恩伯先生处分别后,至今刚刚一月,见面后倾谈一月中西战场的变化,彼此都是风云中人,说来不胜感慨!
早几天的浑源广灵方面的退兵,经过这里,把赵璧村的民众都吓跑了。XXX的司令部移驻此地,没有一个民众,感到很不方便。军队不能离开民众的。于是派副官出去寻他们回来。寻了三天,找回三四十位壮丁,组成一个村公所来应差。只是应差,不要他们供应。先借给他们几百块钱做资本,开设消费合作社,大多关于嘴上的消费。市面慢慢有点转机了。
XXX师退出察哈尔时,在沙城打过一仗恶战,开到晋北,在火烧岭上激战二日,伤亡很大,阵线没有动摇。当时的阵势,我们可以把浑源广灵做中心,说出一个大概来。浑源在广灵之西,火烧岭在浑源右前方,XXX师的阵地,广灵东西的洗马庄是XXX师的阵地。因此火烧岭与洗马庄,成一个北到东的半弧形。广灵南偏左是直峪口,直峪口之南是灵丘。浑源南偏右是上林关,上林关后面是海子,海子后面是赵璧村,赵璧村在灵丘西的左前方,相距四十余里。
敌人在八月十二日攻击火烧岭,不得手。十三日向右迂回攻击洗马庄,七十三师不支而退,敌直逼直峪口,XXX师整个被包围。不能守火烧岭,撤守海子,与直谷口对峙。司令部设在赵璧村。
我们正讲着火烧岭所以退的原因时,前方旅部来电话报告:“我们的三架飞机在敌方阵地侦察扫射,飞行太低,一架被敌高射机关枪射中油箱,降落我方阵地,一战斗员乘降落伞安全落下,已派兵护送师部。”那位驾驶员的生命是否安全,没有说到,我们非常挂念他。我们在西战场上初次听得我们的飞机向敌人袭击与出险,精神上起了两种感应:兴奋与惋惜。
“我们勇敢的空军战斗员来了!”X军长很远的去迎接和慰问。他叫麦振雄,广东人,能说可以听懂的北方话。
他很庆幸而兴奋的说了许多我们空军可惊可喜的事迹,但是他没到过北方,对地理不甚熟悉,所以说不出他们扫射敌人的地方叫什么名称。敌人都没戴帽子,四架机关枪在飞机上,飞过来,飞过去的扫射,能幸免的很少。他说到这里更加兴奋了,明天要赶回部队继续工作。
外面的电话机上传出了灵丘失守的消息。灵丘在赵璧村的右后方,这样又来了一个包围。降落下的飞机已被敌便衣队破坏,飞行员没有遇害,回来了。
通知前方部队赶快撤至最后防线??团城口到平型关。
三 团城口战前行
团城口这条路,事前没有打算走。
原来计划到了赵璧村,去前面廿里远的XXX师正面阵地视察后,向右翼前进至XXX师的阵地,独立第X旅的阵地。因为每次阵线动摇,总是他们的一面,先被敌人突破,影响全线,所以由战区退出的一般人都说:“XX队伍一点不经打!”我想亲眼看看他们究竟经打不经打。看完他们,再去八路军的游击战区观看在国内实习的十年的游击战,因为一般人在希望他来恢复西战场。
XX先生明白对我说过:“一般人都把我们看作三头六臂的天神天将。其实,我们和常人一样,两手两足,不吃饭,肚子饿,不过,我们可以自信的,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对抗日战事抱定牺牲的决心,发动我们有把握的游击战,但是必须有牺牲决心的主力与我们配合。因此要训练我们八路军的阵地战,才充分发挥我们抗日的力量。”
战神做了汉奸,不等我走这些地方,二十日晚上就把灵丘送给敌人。朝前走马上变为向后退。
二十一日的晨间,赵璧村村公所的壮丁,把借给他们开消费合作社的资本送回副官处,很厚一堆法币的递交,表示赵璧村军民合作关系的断绝。
大家知道要向后开拔,很早的吃饭。马匹都拴在外边,一切的神色都可看到动的形态来。副官传令兵是这个场合里最活跃的人物,同时也是最辛苦的人物。
不是急行军的退却,所以动作中没有一点慌乱。一条人和马的行列走出堡子的西门,可以数得清的寻回来的民众,斜依在门框上目送我们。他们只懂得开走,不知道什么退却,更不会知道我们走后是什么人来。
在过去内战中,曾用过什么“焦土”“坚壁清野”等战略。这次对外抗战,平绥线上的退却最多,每次大的退却中都有我,我没有看见一次在军队里有民众跟着退却,把房屋,食粮,民众丢了不管,甚至一个水源都不破坏,敌人来了,什么都方便,到处有民众给他压迫做汉奸,到自己家里来捣乱。我们希望政府赶速对因战略关系,不得不退的战区有个事前的处置,宁可忍痛牺牲,不教敌人有利用我们错误的机会。
昨天溯滹沱河上游而来,今朝又循着它回去。广宽的砂河床经过多少年的冲刷而成,它始终还在冲刷,我们民众的组织力能像砂河一样坚韧努力,已失去的土地,不成问题,还是我们的。
我们走捷路,有时在干河床里走,有时越山梁。跨上马背,除非马走不快,否则没有人愿意落伍。昨夜的空军战斗员麦振雄先生,他坐飞机比我们有经验,可是骑马不及我们了。一匹忠实的马,它似乎也知道我们空军人材缺乏,很小心的驮着麦先生走。
究竟是山间僻道,来往的人很少。庄子显得很安定而富气,不像我昨天在关沟外面一个小村里,要煮稀一点的稀粥的小米都买不出来。
路面窄得只能踏两只马蹄,一匹跟着一匹走,不容我抢前,也不容你落后。爬上山顶,前后左右,山陵纵横,可是没有一个堪充要塞,屏障平型团城两口。临高瞻瞩,赵璧村前山上的松林与我们对峙,大家回转头来作最后的盼顾。
山坡上的农作物,都到了收获期,只有黄豆还娇嫩未老。可是不知哪一天的雹子重重的把它们打了一顿,个个受了重伤,像懒媳妇的头发一样眠倒在田里。
横渡了滹沱河,慢慢的又走入窄山路了。天下雨了,雨点打在扣马缰的手背上,积成一股小流水流进袖口里。忽而红红的太阳又照着铜板大的雨点打我们,半空中的雨点像万条银丝下垂,煞是好看。
翻上一座大山头,接着就是下坡上坡,坡上的缺口处,有像城门的小屋和墙墩,左右的山头上还可以看出不整齐的长城来,这个地方就是团城口。当我们将上坡时,山头上,墙墩上站起了几个守兵,喝令查问,我们停止前进,派人去答话,两个兵向旁边站开,我们继续上坡。假使我们是偷关的敌人,这不到十个的守兵,都可以成为我们的俘虏。
地势并不算恶劣,但是,仍旧是多少年前的老样子,就是尽人事的戒备也没有。这是黄河北岸雁门天险的一段,转眼就要用到它,尚如此松懈,我看了,替雁门天险寒心,因为这些小口子足以破坏它的英名的。
下了山,出了山沟,我们的马就在灵丘的公路上驰骋了,遇着一群骆驼,教我们又想起了因为没有牲口驮运而丢了的五百袋面粉。运输机构的不健全,在这么大的战争中是影响甚大。
预定的住处是杨家庄,在军事地图上看得很大,到了实际一看,是五六十家相合成的小庄子。要找大一些的村庄,才能容纳下X军的司令部,副官们另外去找人,我们在此休息,向百姓买西瓜解渴,百姓说:“没有”,再三说明给他钱,才回去抱了两个小西瓜。他恐怕队伍上的人不好侍候,先说:“没有好的,没有好的。”不管好坏,一角钱一个,再向他买,他拿出四个来,仍是一角钱一个,他觉得太多,要退还我们。我觉得接近民众,先要使民众相信。
移驻新防地,房屋的选择和分配,都是副官的事。决定了,用白粉在门上写个暗号。各部门的人,照着所指示的暗号住进去。
“这下可以休息休息,把骡子马喂喂肥。”X军长还未去下台堡时这样说。
下台堡离大营里,离团城口三十余里,离东跑地二十余里。
四 某师残兵血战
大家给战争累了,不是他们怕战争,实在是不彻底的战争,不能给他们痛快拼杀的机会。下台堡是最后一条防线,退没有退去,在这里总可以住上十天半月,抽个空儿好写封信到家里去,教父母妻子不要挂念他。战事不完,就是不死也不能回家的。
八月二十二日一天没有战事,各部队才撤退齐,在团城口一带布置新阵地。
这个战场的地形,我可以简略说出它的方位来。要问准确与否,我没有测量过。且以南北向的平型关为中心,关沟在平型关北,稍偏东,距离约十里左右,团城口在平型关西北,距离在四十里上下,成一个尖角形。东西跑池就在这个尖角形里。
东跑池在公路旁,一共有三个高山头,近公路的一个最高,军用地图上称谓“一八八0高地”。中间一个比较低些,第三个和一八八0高地差不多高,可是山头有剪刀形的缺口。这个缺口前面有一条黄士梁,好像桌子旁边有张凳子。
当时防务的分配是这样的,团城左翼五台口以西是XXX师,团城口以东正面是XXX师,右翼由公路起至平型关是XXXXX师,独立X旅X旅。仍旧是火烧岭的原阵容,敌人的战术,仍旧是攻南口的老调,充当头一拳,打不倒,然后拦腰一脚,而我们呢,始终抱着头听人家打,有时候把脚踢人家几脚。但是两只手抱紧头,不能帮着打。
九月二十二日,XXX师由蔡家峪撤退,敌人循汽车路跟追。XXX师布新阵地后,清查阵地至公路,公路没有破坏,即派队挑断。晚上十一时,敌人追到,就在公路上接触,战车过不来。敌人向右面山中移动,占据黄土梁,进攻XXX师的剪刀形山头阵地。一八八0高地空虚,公路没有人控制,XXX师的XXX团赶快抢守。从此XXX师的防线跳过公路。联军在一条战线上作战,尤其是取守势的,更应相互照顾,没有彼此观念,合力灵活应付,以整个阵线,不使敌人有突破的空隙。这样才能多守几天,多予敌打击。因为战争取守势最难,取攻势牺牲大,但是要遇着有决心死守和内部健全的对手,才有很大的牺牲。
山中一夜鏖战,敌人想占领东跑池。突破了这一点,雁门关的天险就宣告破产,整个的山西动摇:影响全盘的战局。XXX先生说:“这真的到了最后关头。”不幸得很!剪刀形的山头,终被敌人攻破。阎锡山先生是赏一万元恢复阵地。X部选奋勇队五十名冲锋,再协同独立X旅助攻。几进几出,最后一次X部一连长奋身直冲,两颗手榴弹左右交掷,敌兵溃散,我军乘势冲去,剪刀形的山头又是我们的了!这是二十三日上午九点钟的事。
清查人数,官长中有团长营长受伤,还有一位营长阵亡,奋勇队所余无几。XXX师经过沙城火烧岭两役,伤亡很大。
把山头夺回了,东跑地的战况和缓了。团城口攻起来,前面路狭,坦克车上不来,炮还是能运来。左翼一九八0四高地也有敌人猛攻。全线有战争了,只有团城口东跑池中间没有敌人。
山地作战,最费兵力,地形起伏,监视不易,兵力延长,则有利于敌人攻击,同时在石山上临时挖洞掩体,总是藏了身子,藏不了头。敌人的炮火打不中,往往被石块打倒。
我们的仗,打到现在还是挨了打再还手,总没有我们要挨打前先还他一手。这是有决心牺牲的军人引为气愤的事。以前守不住向后退,退了再退,现在退到最后一条,再退没有退处,不想法给敌人一个打击,这个山头还是危险,X师的两位团长和X旅的团长商议出击。这个局部的动作,出去很胜利,把敌人打退十余里。机关枪得了六挺,还有其他战利品。下午四点钟,敌人以倍我的兵力反攻,我们受重创,退回原阵地。
敌方的生力军增援,战争愈战愈烈。我们的炮兵这次发生很大的威力,因为敌方的炮不多。敌方的炮对准我们炮兵阵地轰击,迫击炮不退掩体,马上变更位置还击。敌方冲锋。迫击炮像唱独脚戏:正射侧射,每次总是被它压下去。
全线的兵,好像栽的葱。栽上就拔不下来。不管打得激烈不激烈,每次大家要死几个,一夜一天的拼杀,敌尸躺满在山谷。距离太近,他们一有动作,我们的机关枪就咯咯咯的扫射,他们无法来拖回这许多尸体。但是我们的伤轻的自己走下去,重的等人来抬,死的陪着活的来死守,早晨报告X军长,军长向X副司令讨兵增援,援兵要明天上午十点钟能到,后面山头上的兵在做工事,可以借来救救急,但是要他们长官的命令。兵增不上,迫击炮弹也不送来,七九尖头步枪子弹向别个部队借来了五千。这样,今晚要出危险!
团城口,敌人攻得厉害,把剪形山头上的兵调增团城口,剪刀形山头完全交给XXX师。
四点钟过后,饭吃饱了,士兵的疲劳也休息过来了。最激烈的攻击,多数在这些时候。将近黄昏,烟雾凝滞在半山谷,五十米达之内看不清敌人的动作,这是最使守兵见了头痛的环境,唯一的办法,只有多派些兵监视,戒备敌方的袭击。
敌人不会放弃好机会的,坦克车不能活动.每个敌兵一手拿挺机关枪,一手拿面小旗,利用烟雾的掩护,像螃蟹一样爬近我们的阵地,我们的土兵不等他上来,手榴弹早就脱手。有时候,距离太近了,手榴弹丢中敌人,药性还没有爆炸,敌人又把它掷回来。攻得猛烈,抵抗得更激烈;因为这条线万万失不得,援兵明晨就可以到,这一夜怎么都要撑住。迫击炮连的连长炮弹打光了,抱着手榴弹上去,手榴弹丢完了,把手枪当着手榴弹丢了出去。
二十四日这条线上还是XXX师XXX师,独立X旅X旅守着。
五 某将军督战速回村
“危险的昨夜,总算度过,”二十四日天明后的人们都有希望的庆幸着。盼待“十点钟”到了,便可放心!因为援兵要十点钟能开到。要想快些输送给养子弹和伤兵到前方后方,向行营请拨三辆汽车,行营竟拨不出来,大家并不觉得奇怪。惟有对于“十点钟”不能马虎。
紧要关头,不能差一点。前方来的电话,总是:“敌人攻得厉害,某某营长连长受伤阵亡,援兵到什么地方?”
我过了“十点钟”到司令部,跨进门槛,看见墙角里六挺机关枪并列架在地上,还有几条步枪靠在墙上,弹夹油盒子堆成一堆,高喊“战利品”!政训处长宋文彬先生要笑不笑的说:“新闻记者有材料了。”回转头来一看,每个人的脸色,不像得了敌人六挺机关枪的神气,XXX先生由床上站起来,对行营派来联络的科长说:“要我们支持一天一夜,到了时候,仍旧一个兵没有,一颗子弹不来。尽是灌迷汤的话:‘你们很辛苦,我们知道,请你们多多的努力。’把兵打光了,拿什么来努力?”屋子里的空气更为紧张,好像敌人又来进攻。
负联络使命来的几位科长,自己觉得不成话,向X副司令告急,一口山西话,说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结果来。
“这算打的什么仗?一个高级指挥不能说电话,前方情形不清楚,又拿不出一个办法来。和他们在一块作战,总算倒了霉!”虽然是气话,倒是实情。
“他们的兵可以不来,我们的仗倒不能不打。上前面去看看。”他好像对不起部下,只有自己上前去镇定镇定士气。
一个军长亲临阵地指挥,确是震动三军的事,沿途的土兵,好像耗子一样,很远的跳下马背,行规规矩矩的敬礼。
走出村庄,就看见火线下的情形。送子弹回来的牲口,一面粉袋的烙饼,半汽油桶的小米汤,伙夫挑上火线,后面一个武装同志押着,还有一个士兵肩上挑着乡下人晒粮食的木锹,前后挂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瓦坛,也向火线上送水。穿草绿色军服的伤兵,为了他的光荣的创伤,用各种的式样倒在路旁,等候救护,鲜红而热烈的血花,由伤口渗出布面。他们靠在一条战线上的同志搀扶他们下来。他们的任务还没有终了,不能远送,到此都回火线去了。
一位伤了的英雄,他问我:“大营有纸烟买否?”偏问到不吸烟的我,否则或者可以先送他几支,我回答:“有!”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很贵啊!八分钱的货要卖二角了!”使他伤心,终而恨山西商人总是惟利是图。纸烟是我们土兵生活中唯一安慰者!
一辆庞大的救护汽车,沿途收运伤兵。在西战场上我初次看到优待伤兵,但是,在南口山里许多不该死而死了的伤兵,因为没有它。
迷回村,在东西跑池后面的一座土冈上,XXX旅旅长XXX,XXX旅旅长XXX在这里指挥。敌人企图再攻剪刀形山头,我们的炮先予射击,声音沉重而听不到炸裂声的是我们的炮,一个兵向我解释。
火线上的团营长来电告急,旅长没有办法,请军长和他们说话,军长讨不到救兵,也是没有办法,但是可以命令他们一个最低限度的战法:“别处给敌人突破,你们不能动,还是死守抵抗。打完了就算你们达到了任务。”
命令只管这样下,办法不能不想。打电话给大营XXX师X师长,请他派些兵增援,师长要和司令商量,再打电话给X副司令,说前方实在危急,支持不了,答应派队增援。
听到派兵增援,大家又是一个脸色,勤务兵走路要快三分。旅长向军长报告二日夜的战斗经过,说到连长伤亡完了!团营长都有伤亡。XXX旅长的眼泪不自主的往下掉。他不是痛惜实力,是伤心他的部属这样的牺牲了,没有多大价值!同时地方军队不能为地方牺牲,反而为抗日战争前途增加困难,也是使他流泪的事情!
我们的炮又开放,敌人的炮还击,起初是一去一来的轰击,后来是不断的对击,以后分不出谁的炮声,只听见轰,机关枪也是这样,我们的咯咯咯,他们的轧轧轧,声音比我们的响亮,在土冈上可以看见敌炮的落角和石片与烟尘的飞扬。轰的一声,空中显出一球白烟的是我们的空中炸。炮声稍为稀疏,机关枪声格外稠密。这是敌人向我冲锋了。以后只听见手榴弹的炸裂声,白烟冒出山头很高,好像寺院里的香炉。有一刻钟的工夫,声音停止了,敌人没有攻上,败退了!
下午三点钟,敌人又这样的来攻,但是敌兵的身体比以前的结实,才知道以前的不尽是日本人,多数是我们自己家里人。蒙古同胞,你看汉族有把回藏两族来放在炮火前牺牲的吗?
我们在土冈上休息。下面土围墙里挂着一只日本军马,是前天俘虏来的。枣骝色,身段很高大,可是瘦骨嶙嶙,比我们的马还瘦,总算战事才两月,他们的马都如此瘦法。其他可想而知。平绥路上的军队,个个像十三军死拼,那有他们的便宜事!
援兵到了,可是不上去,告诉他不增加兵力,这战局支持不了。他的任务是出击,溃下来他也不能增援。盼待了半天的援军又成空想!
团城口战事激烈,连长负重伤,无人指挥,阵线几乎动摇,要求火速增加兵力,不增加就是全死了也不能保全阵地。事情为难了长官,长官不能再说无办法,更不能说援兵到了,他们不肯上去 于是派骑兵增援上去,大概是两排人的样子,五分钟人马都下了土冈。骑兵不能作阵地战的,但是只好凑上去。
许多人对战局前途悲观,反背着手在屋子里打转,想不出X军作战心理。一位便衣队长进来报告,他在山头上看见敌人沿长城内线向右移动,快点通知右翼注意,不要又钻到我们后方来。本来他的舌头有些毛病,心里一急,说话格外不清楚。但是他的举动上,看出他的忠勇来。
告急乞援的电话不断的来,X旅长命令他们,“拿起昨夜的精神来死守!”我们也就离开迷回村,愿意看着阵地动摇的XXX旅长的部队,向迷回村后面开去休息。
在归途中,快到大营时,XXX先生说:“今夜是危险了!”
六 既不出击,又不增援!
我没有进过黄埔,陆大,或日本士官,对于军事,根本是外行,但是任何一种见诸动作的学识,总不能离开环境与事实,那么环境事实可以决定或变更已定的动作。出击,增援,接防是动作,动作应该观察当时环境事实的需要,不是一道命令所能限制,命令还是要根据环境事实。既不出击,又不增援,都有环境事实在,不是捕风捉影,随便瞎说的。
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十一时在东跑池与敌人接触,全线有战事。详细战况在前二节中说过。X军长自己知道兵力薄弱,X团兵抵抗不住。二十三日上午向X副司令告急,约守至次日上午十时援兵可到。兵是开来,但是到了大营,再不前。至十时不见援兵,再以电话请求,得复称将计划出击。问何时出击,则未定。再问如出击在今晚,可以不增援,若在明日,则今天不增援,敌人突破一处,是否有关出击计划?请司令官斟酌,没有肯定答复,只叮嘱多多努力。意思误会X军不肯卖力。X军长在迷回村继续告急,允派XXX师X师X旅长率步兵X团,炮兵X营,由大营镇跑步增援。
X旅长率队确于二小时内赶到,问今日战况,按地图细询阵地,大家兴奋今晚上不要紧了。忙了半天,他来的任务是出击,不是增援。但是司令官下给的命令,并没有指示他的出击任务,不过他的师长在命令纸上用红铅笔批了几句,教他无所适从。XX军队没有纵的系统,一个团长可以与最高长官直接来往,指挥官不能绝对指挥,这是XX队伍不能作战原因之一。
一定要X旅长,必须与他的师长商量。再打电话给X师长,X师长要请示XXX司令,X军长再用电话问X副司令,电话要不到,再问X师长究竟什么时候出击,所得答复是“X旅长知道”。
入夜,敌人猛攻,下级干部只剩三个连长,士兵无人率领,全线将溃退。X旅长向X旅长仰求派兵稳定阵地。X旅长说:“我的队伍都是新兵,训练不满三个月,怎么打呢?”
二十五日天明,敌占领全线。后方指挥官惊恐,派XXX率XX团大兵恢复阵地。下令下午一时反攻,集中炮口,当步枪放。事实上又延宕了一点钟。二十六日我们还在反攻。后方又派大兵增援,用一百五十辆由XX运回来的新道奇汽车往上运。
当初只需要一团一营的兵力可以稳固阵地,极易做到,亦无损于出击大计划。如出击计划已定,短时间内实行,可以不增援,但是还要考虑这个阵地被敌占领去,是否牵动出击计划,出击时间没有决定,部队还没展开,看着自己阵线动摇,不增援上去。等全线不支溃退,愿费XX团大兵夺回阵地,夺不回来时,再用汽车连夜赶运大兵,二十八日敌以一营人冲破小石口茹越口占据繁峙,后路切断,运上去的这许多的大兵,又翻五台山回太原。
“这么大的战争,几个师联合出击,自然要慢些。”XX军的一个参谋长说,意思有点埋怨前线的军队不应该溃退得这么快,打破了出击计划。
大的战争我没见过,尤其是几个师的集团作战。但是,乡下小孩子打架,我倒常看过,两个孩子对打,旁边一个孩子看见他的同伴打不过,他自动上去一把头发,或者抱住大腿,帮着同伴打,打倒了才歇。我没有见过他会站在旁边取既不出击又不增援的态度的。
七 火线下的士兵
火线就是前面的高山上,迷回村的环境还相当有趣,一条弓背形的小路,在土冈断陷的一边,向外走到汽车路,往里走,上迷回村还要过一条土沟,村屋背后又是一个大土冈,最可爱的还是土沟,弯曲而有树,一个极好的隐蔽部,而又像现代式的交通壕。
由火线抽空下来吃饭的士兵,都爱上了这个土沟,靠着土墙坐下,两腿舒展开,好像坐“舒乏”即“沙发”,亦即Sofa的译音??编者注一样。
“饭还没有吃?”XXX团的军士张凤山看见马夫吃山药蛋,饿得有点着急。坐在他对面的团部传令兵,阎朋军怀里掏出一个干馍,分了半个给他。
一忽儿,伙夫端来一只大黑瓦坛,满满的一坛白面片,可是没有菜,搅了不少辣椒末,又热又辣,把口腔麻醉了,吃起来什么都不需要。
“你这个家伙也来了!没有吃,快来吃罢!”张凤山吃了半饱立起来看见他的同伴招呼着。同伴走近他身边,放下步枪,取下子弹带,把手指扣着子弹带上的枪洞,给张凤山看,“妈的X,不是这颗子弹,早打死!”说完往地上一丢。解下搪瓷菜缸盛面片吃。
张凤山吃饱了,拿起插在泥里的大刀给他身旁的常书体看,“砍了四五个脑袋,连刀柄上多是血迹。”
常书体拉肚子,拉了几天,一点精神没有,话也不爱说,望着天叹气:“妈的X!棉大衣在火烧岭丢了,今天下雨又要挨冻!”
“我的大衣没有丢。天亮想睡一下,刚把大衣盖住脚,一炮打过来,险些打死,拉起大衣就跑。”连璧半侥幸半示威的应接着常书体说。
“你们打死了,我替你们家里捎信。”书记长朱耀芹负责的说。
“书记长!打死就打死,你可不要替我捎信,教我老婆怪难过的。”一个士兵起来关照着,引得马夫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