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封正明留给我的记忆,最清晰的是他伤残的左手。很小的时候,总看见他的左手永远戴着一只线手套;只在他洗漱的时候,能看到那只神秘的手取下“包装”,而摆在桌上的手套,却能保持立体的形状,好奇地“解剖”它,可以发现有几根指套里塞的是卷成棍状的旧报纸。大着胆子看伯父的左手,五根手指,完整的只有两根半吧,还是弯曲不能伸展的。洗脸的时候,他的左手只能配合右手挤压毛巾,不能螺旋拧干毛巾的水。有时子侄们总是抢着为他拧毛巾,好换取晚间他娓娓道来的抗战故事。
在伯父的故事里,我知道了他左手受伤的来由:那已经是接近抗战胜利的岁月,孙立人的新38师作为美国修建滇缅公路的开路先锋,从驻印休整转为经缅甸向国内反攻,在密支那的外围,伯父参加了进攻日军核心工事的战斗。在小腿中弹后,伯父没有停下来包扎,继续指挥自己的队伍攻击前进。他自己一路选择弹坑作为掩体,逼近了日军的阵地。日军扔来一棵手榴弹,他想在爆炸前反投回去,可它刚离手就爆炸了,几根手指被弹片削得只连着一丁点皮肉,好的手指也被烧伤。为不影响冲锋和搏斗,伯父用匕首削断了那几根手指,血手一挥,带着自己的半个连冲进了敌人的阵地,削断的手指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俗话说十指连心,可他说当时只觉得伤口被风吹着有点凉!
父亲说伯父小时候比他本份,晚餐吃点冷饭,还要躲在门后,被爷爷发现,还得挨打,而父亲却可以公然地吃晚饭。读了高中的伯父,在上海参加了财政部的税警总团,团长就是著名的孙立人将军。参加完淞沪会战,税警总团打出了威名,在贵州改编成了新38师。伯父回了趟老家,招募了几个同乡参军入伍。我的父亲也受到影响,逃难到昆明后,也参加了国军,后来做为第一批光复南京的机械化部队,见证了日本的投降。伯父带着湖南军人的血性和爱国精神,在缅甸作战屡建奇功。有一次,他针对日军经常夜袭前沿阵地的举动,在自己的掩体里制作了一个假人,还架起一挺坏了的机关枪。这个伪装的机枪阵地引来的三四个日军前哨,可等他们偷偷摸过来缴机枪的时候,被等候已久的伯父和他的战友全数击毙。他们还借着夜色,爬过簏柴和阵前障碍物,向日军阵地进行了反偷袭,扛回了敌人的机枪。
孙立人将军多次亲自到前沿察看敌情,伯父说:“这不是将军呆的地方”。可孙将军说:“你们可以在这里坚守,我怎么不能来啊?我还想亲手杀几个鬼子呢。”伯父觉得和孙将军是并肩战斗着,非常自豪。后来在反攻的时候,伯父带队侦察前进,在过公路时发现了日军一辆军车在维修,立即命令战士用匕首和刺刀干掉了那几个日军。翻越公路不远,在一道山坡上,伯父意外地听到山下有日本人的说话声,一侦察,发现了日军搭的帐篷里,挂着防风灯,十几个军官在开会,周围是一些锱重马车和疲惫不堪的日军。伯父当即决定偷袭,他展开队伍,带领大家迅速地悄悄逼近,一顿手榴弹和冲锋枪、机枪的扫射,消灭了所有的日军,缴获了一大批武器弹药,中国军队几乎没有伤亡。为了表彰伯父的功绩,孙立人为他申请了联合国金星奖章和国民政府华胄奖章,还登了外国的报纸,成为远征军的战斗英雄。
伯父所在的营曾被日军围困在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上近两个月,靠空投的给养坚持,这段传奇故事被记载在很多关于远征军的书籍中,写到了营长的名字。伯父很懊悔一个他从老家招募的战士被日军狙击手杀害,大榕树成了那位老乡的坟墓。在左手负伤前,有一次战斗,很多中国军队还没有通过大桥,守桥的英军就要炸桥拦阻日军的进攻。又是孙立人将军,他挺立在桥上,用自己的血肉拖延英军炸桥的时间,伯父过桥以后,端着机枪站立在孙将军的身前,护卫着这位爱兵的将军。他们巍然屹立于堆满炸药的桥头,撤下来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那一直是令我热血沸腾的画面。
伯父因伤残离开了军队,解放后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文革中受到批斗,他的左手成了为国民党卖命的证据!可以想象伯父在批斗会上被高举亮相的颤抖的左手,一个抗日英雄面对台下批斗自己的群众所受的屈辱。明明是光荣的标志,怎么就成了历史污点?他被迫到大街上拖板车糊口,眼睁睁看着伯娘病死而无可医治,他戴着手套掩饰了伤残,但是永远昂着尊严的头颅。落实政策后,退休的他成为基建承包人,邵阳市很多店铺的水泥预制的招牌大字都出自他的手下。
晚年,伯父被癌症折磨着,父亲从医院看望他回来后,非常动情地对我说:“他是杀死过那么多日本鬼子的英雄,如今已经不成模样,化疗之后,居然拿头撞墙想自杀,你每天去陪陪他吧。”我带着笔和本子,还带了关于国民党抗战的书籍,来到他的病床边。伯父的左手没有再戴手套,全身淋巴的癌扩散,已经使他极度消瘦,头发也因化疗快掉光了。我鼓动他讲故事,并认真地笔录起来,伯父眼中发出光彩,激动地回忆起几十年前的血战、撤退、反攻!中国远征军的战史勾起伯父的记忆,果然使他焕发了生命的最后的活力;刚开始是每天一两小时的断断续续的讲述,我记录;后来,他要了纸笔墨水,自己写起回忆录来,他的左手压着算术本,支持右手的写作,偶尔挠挠稀疏的头发,配合右手去翻阅书本,查对史实。他的回忆录字迹工整,下笔如神,使我读到抗日军人的风骨。遗憾的是到最后,这回忆录没有写完,伯父便去世了。未完的著作付之一炬。
伯父长眠于故土,在我的心中,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他的左手摩挲过我的头额,指导我在旧宅的禾坪里翻板凳、做一些军事操的动作;他左手曾掩护我,免去父母亲岢责时的拳脚;他的左手是英雄的印迹、一个抗日的徽章、一个光荣的标识。如果雕塑他的形象,观众视觉的焦点应该就是他的左手。伯父的左手,是我精神背囊的无形资产。
封宇平 中石化股份有限公司湖南邵阳石油分公司 42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