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设阴谋炸死张作霖,企图乘乱出兵占领东三省,张学良化装潜回奉天,含悲愤与杀父仇人巧周旋,心下已定易帜归顺中华民国政府。

    1928年8月5日,北国奉天大帅府,哭声震天,丧幛铺天盖地,青砖黑瓦、朱门红柱的古朴典雅的大青楼变成了充满哭声的白色世界。

    张作霖的灵堂正中摆着长条供桌。供桌上,燃烧的白蜡烛流着愤怒哀悼的眼泪,袅袅的轻烟自一个个香炉冒出,慢慢汇成团团烟雾,在灵堂内盘旋上升,更增加了灵堂的悲痛气氛,压得人们简直喘不过气来。

     主祭人张学良身穿脏得变成灰色的孝衣,双手拜"父亲,您老人家死得好惨啊!不报父仇,学良誓不为人!"张学良猛一抬头,突然看见站在一旁的大帅府顾问土肥原贤二和町野武马的脸上,挂着滴滴泪珠,充满忧愁的神色,心里不由犯开了嘀咕,觉得与他匆匆自华北赶回东北后得到的情报不符。

    张学良回奉天后,看了他的外交秘书主任王家桢送来的一份审讯记录,就明白了谁是他的杀父仇人:我们数人在南满站做小工,因吸食白面,被日本警察抓走,拘留在一处,也没有审问。先给我们剃头洗澡,然后换上我们穿着的这身新衣和新鞋,并且给我们吃好的,喝好的。住了几天以后,昨天半夜忽然把我们几个人叫出来,带到南满铁路桥的地方,对我们说:“你们随便走吧。"当时我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准知道日本小鬼子没安好心眼,我早就提防上了。果然,这时过来几个日本兵,一语未发,用枪刺向头先的几个人就刺。我一看不好,撒腿就跑,拚命逃进城来,那几个人死活不知。不久,大帅的专列就被炸翻在这座桥下。

    张学良由父亲被炸死之事,自然想起张作霖第一次被日本人谋杀的情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策划"宗社党"搞的两次"满蒙独立运动",都因张作霖的武装震慑而流产。1916年5月,裕仁天皇的叔叔闲院宫便令土井少将除掉新上任的威武将军张作霖。

    土井少将接到密令,马上来到奉天满铁附属地,纠集日本浪人伊达顺之助、三村丰等组成"满蒙决死团"伺机行动。

     1916年5月28日,驻旅顺的关东军都督中村雄次郎到奉天活动,张作霖乘俄式马车前往奉天车站迎接。归途经过小西便门时,日本陆军少尉三村丰等从临街窗口突然向俄式马车投了一颗炸弹。

     张作霖急中生智,在混乱中,他像灵敏的猴子一般骑车乘马,改换奉军士兵服装,绕道奔回威武将军署。日本阴谋家不知详情,马上派日本的奉天铁道守备队长和驻奉天总领事以慰问为名,来探听虚实。

     张作霖气得大发雷霆:“他妈拉巴子的,小鬼子真不是东西!要是再骑着我脖子上拉屎,老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日本站(沈阳南满铁路附属地)屠了,所有男女老小鬼子,一个也别想活!"那时,王家桢又向张学良提供了日本关东军借张作霖被炸之机,蠢蠢欲动的秘密情报:以大帅府顾问为伪装的日本侵华间谍土肥原贤二、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板垣征四郎企图以炸死张作霖为契机,出动关东军,趁东三省治安混乱之际,一举解决"满蒙"问题,夺取我东三省大好河山。但因张学良及时赶回奉天,采取慎重态度迅速做好秘不发丧的应变准备,日本侵略者不知张作霖生死详情,加之日本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已做好向京奉铁路沿线出动准备的关东军,才一时未敢贸然行动!

     张学良还从张作霖被炸前后的复杂事件中,发现了杨宇霆、常荫槐勾结日本军国主义者图谋不轨的可疑现象:1928年6月4日,张学良最早得到父亲负伤的消息时,还在邯郸北临洛关车站督师。他的参谋长杨宇霆旋风般冲进司令部,递给他一份电报。

    张学良接过电报一看,是日本人说奉天炸车案是杨宇霆密谋推翻张学良的行动,猜测张学良要将杨宇霆处决。

    张学良看罢,只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就随手划火柴烧掉,命卫兵拿来茅台酒,两人各怀心事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杨宇霆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份长电,往张学良面前一掷。张学良强压着怒火,拿起电文一看,原来是日本军方的公开声明:当张作霖返回奉天之际,中国方面于6月3日提出,拟在京奉、满铁两铁路交叉点和满铁沿线配置中国宪兵以资警戒的要求。日本守备队虽接受了在京奉、满铁交叉点配置宪兵的要求,然而拒绝了在满铁线路上配置宪兵的要求。因而,桥梁系由日本守备队警戒。4日上午3时左右,有3个行踪可疑的中国人企图爬上满铁线的堤岸。日方监视兵走近,问他们是谁。他们却要向日本士兵投掷炸弹,因此,日军当即击毙其中两人,另一人逃走。

    检查尸体时发现炸弹两枚、书信3封。其中一为国民军关东招抚使信件之断片,当系南方之便衣队员无疑。4日拂晓,日方警戒士兵执行勤务时发现,当京奉线东行列车驶至交叉点时,随着一声爆炸巨响,桥梁附近黑烟与灰尘冲天而起。

    杨宇霆等张学良看罢电文,端起一杯茅台酒,边喝边别有用心地为日本人开脱:“大帅离开北京的时间和车次都属高级机密,日本人哪能那么快就了如指掌?大帅通知日本人说2日走,日本人还认为列车早已在3日深夜到奉天了呢!"张学良由此对杨宇霆与日本的关系有所怀疑,因此在保定见到奉天省省长刘尚清派来的心腹密使吴德明时,就对杨宇霆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

    当张学良从刘尚清的信中,知道张作霖已被炸身亡时,顿时面色苍白,浑身乱抖,吴德明的轻声劝告和请求又使张学良大吃一惊:“少帅,务必保重--请将我枪毙了吧!”“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我出不去了,杨总参谋长早派人盯上了我,已为我准备了许多子弹!只有我死,少帅才能平安返回奉天城啊!”“你是我的恩人哪。……”“这是关系到日本吞并东三省的大事,我为东三省父老不受日本人欺侮而死,值得!"吴德明说着,猛然举起酒杯用劲向张学良背后的墙上摔去,口中大叫:“我和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拚了!"随着"哗啦"一声脆响,站在门外的卫兵一拥而入,见吴德明正抡起椅子向张学良砸去,便一齐开火,将吴德明击毙。

    张学良当夜给杨宇霆留下一张纸条:“我已动身回奉,请杨总长按计划撤军。“然后剃光胡须,换上灰色士兵服装,悄悄乘火车返回奉天,才又给杨宇霆发去四字电文:“学良到奉。"杨宇霆看罢,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

    最近的"大帅遗嘱风波",更使张学良感到头痛:1928年6月24日,东北保安委员会就要开始选举总司令时,常荫槐突然跳将出来,当众宣读了他和杨宇霆合谋伪造的《大元帅遗嘱》:余不幸归途遇难,今病势已笃,殆朝暮人间矣!

    余自束发从军,早自誓以身报国,生死置之度外。现年已五十有四,死亦非夭,唯是救国之志未遂,不免耿耿耳。今以奉天重任,付之学良,望汝善为料理。……杨宇霆听到这里,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他的几个追随者马上跟着也拍起手来。

    杨宇霆、常荫槐的如意算盘,是假造遗嘱让张学良就任奉天省长,把老好人张作相暂时捧上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宝座,再伺机取而代之。杨宇霆循此计谋,骄横地以父执口气施加压力道:“学良,遵照大元帅遗嘱,你担起奉天省的重任吧!“张学良听了微微一笑,从西服口袋里从容掏出一页纸高声宣告:“刚才念的《大元帅遗嘱》纯属伪造,真正的大帅遗嘱在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大帅手令,请诸位听清了:'我不幸被炸,在我养伤期间,一切职务交张学良代理。张作霖。'"张学良读罢,随手递给亲信秘书王家桢,传给众人阅览。

    原来,这是前一天晚上,经王家桢提醒,张学良模仿父亲的笔迹写就的,真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连王家桢都深感惊讶,何况他人?

    恰在此时,张作相及时赶到。只见这位老把叔双手高托重有千斤的保安总司令军服,双膝跪倒尘埃,声泪俱下地坚辞不就,才把张学良推到了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交椅上。

   “这些东洋鬼子,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肉,抽他们的筋……"张学良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暗暗发誓。深重的国仇家恨使27岁的少帅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他慢慢用孝衣袖口擦把眼泪,双手支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回灵堂右侧的主祭人位置。

    这时,灵堂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声,身旁传来阵阵耳语:“小鬼子真不是东西,怎么抢到了前面?"张学良抬起泪眼一看,心里很不高兴,就要厉声痛加指责。

    原来,町野武马双手捧香跪在张作霖的灵前,两行眼泪也不知从何而来,竟然哗哗直流,少帅心里不禁暗自思忖:“按东北风俗,我敬完香后,应该学铭弟敬香,你町野武马再与父亲有交情,也不该抢在学铭弟之前。……"张学良又转念一想:“町野顾问常说与父亲有生死之交,看他如丧考妣的样子,好像也真动了感情!小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学良心里正在七上八下乱猜疑,由于连日操劳,加上晚上着凉,突然要打喷嚏,但马上觉得在父亲葬礼上万不能如此放肆,就强把喷嚏压了回去,满脸憋得通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张将军,请节哀!”

     町野武马一句话,把张学良从沉思中唤回,见町野武马满面泪痕,只得敷衍道:“町野顾问,请对我多加帮助。我父亲的财产也要分些给你。跟过去一样,银行里的钱你随便用好了!"町野武马见张学良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双眼凹陷,腮帮塌落,觉得此"阿斗"软弱可欺,暗想:我町野武马早年受帝国参谋本部派遣,以顾问身份控制张作霖;现在这位"胡帅"成了帝国夺取满洲的绊脚石,才被帝国谋略机关一脚踢开!试看今日之奉天,还不是很快变成日本的天下!你张学良这个"阿斗",还不是我掌中之物?

    町野武马用眼的余光瞥一眼泪流满面、神情憔悴的张学良,将仁丹胡子一撅,道:“本顾问早与先大帅约定共生死、取天下,帮他从一名马上英雄爬上东北王的宝座。当年先大帅亲口对我言讲:'你归化中国好了,我给你当督军!'今天,我对张总司令的回答,仍和当年一模一样--"身材矮小的土肥原贤二往大个子町野武马跟前一凑问道:“请问町野顾问,你作何回答?”“一分钱不要!如果你做了满洲土皇帝,要把满洲给我,那还差不多!”“说得好,我们就是要满洲!"土肥原贤二神气地凑上去说起了双簧,又回过头问身边的杨宇霆:“邻葛先生有何高见?“张作霖被炸死后,杨宇霆暗中与日本军国主义者勾结,正以关东军为靠山,夺取东北军政大权。此时,他两边都不得罪,只彬彬有礼地回答:“本人才疏学浅,愿听两位顾问高论!"土肥原和町野正要大发议论,突然响起洪钟般的斥责之声:“此话怎么味道不对?请问你是哪国人士?"土肥原、町野、杨宇霆如听到晴天霹雳,突然惊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顿时语塞,还是土肥原狡黠异常,马上镇静下来,对来人深鞠一躬,满面笑容地问:“请问你是什么人?”“中国人!”

    只见一个身穿鱼白色翻领西装的高个子中年人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扬起的眉宇间透出一股浩然正气,不慌不忙地捧着三炷檀香,朝着张作霖的灵位深鞠一躬,虔诚地恭表悼念之情,然后斜退一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递给张学良。

    众人齐把目光转了过来,好奇地猜测这位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张学良见此人举止文雅,沉着老练,一双浓眉大眼在金丝脚的茶色墨镜后面炯炯有神,先对此人有了几分敬意,遂低头看手中的名片:派方本仁,请接洽。

    兄蒋中正

    张学良知道此人就是蒋介石派来和他进行秘密谈判的代表方本仁,心中大喜,正要启齿说话,却见方本仁微微一笑,抢先自我介绍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走到哪里都姓刘名光!怎么样,老朋友,几年不见,不认识了?"张学良忙接过话茬儿,顺手推舟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刘光!”“刘光?他是哪一路神仙?“土肥原贤二心中生疑,见张学良对他执礼甚恭,晓得此人颇有来头,而张学良刚才收到的名片肯定大有名堂,就对身旁的彭汉贞笑道:“彭老四,你不是最善于交朋友么?刘先生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浓妆艳抹的彭汉贞一直担任大帅府和日本方面的联系人,是个可与川岛芳子并列的女汉奸。她早年被张作霖送到日本留学,早就投靠了日本军部,又在几个关键问题上帮过张作霖的忙,可以自由出入大帅府。

    彭汉贞听到土肥原一声吩咐,忙扭动腰肢,凑到方本仁面前笑嘻嘻地主动握手道:“刘先生英气勃勃,鹏程万里,跟你交个朋友好吗?"方本仁见面前突然跳出个漂亮女人,情知此人必然大有来头,只得勉强虚与周旋。

    张学良见方本仁被彭汉贞缠得无计脱身,就匆匆走到彭汉贞面前,以十分厌恶的口吻为方本仁解围:“彭老四,别缠住刘先生不放,我还与刘先生有急事要谈呢!"张学良说着,走上前拉住方本仁的手并肩而行,离开灵堂。

    两人来到陪灵客厅旁的一间密室里,张学良先请客人落座,转身把密室内扩音喇叭的电源插销拔下来,再仔细关好房门,才气冲冲地说:“方先生,你都看见了,我实在受够了日本顾问和那些吃里扒外的坏东西的气,我决心已定,非易帜不可!”

    方本仁信心十足地笑道:

   “知学良弟者,介石兄也。所以介石兄让南京政府方面给大帅送了这样一幅挽联:噩耗惊传,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张学良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听到这番话,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目光炯炯地向蒋介石的谈判代表表态:“请相信我张学良,决不会甘当亡国奴!"方本仁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张学良的手,极其热诚地说:“学良弟有胆有识,毅然决心易帜,确实令人敬佩!东北易帜非同小可,对南京政府将是莫大支持,介石兄已把你视为天然盟友;介石兄答应任命学良弟为东北边防军总司令长官、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东北政务委员会主席!"张学良和方本仁在密室里越谈越投机,兴奋得共同举杯祝贺。为防止日本人捣乱,分别时,张学良让方本仁换了一身佩有上校军阶的保安军官服装,但还是没有逃脱豆腐西施彭汉贞的耳目,彭汉贞又马上报告了她的日本主子。

    张学良刚送走方本仁还未来得及喘口长期,就见秘书主任王家桢进来报告:“大日本帝国特使林劝助一行前来吊唁!"张学良一听"啪"地将桌子一拍,大声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不见!"王家桢轻声劝道:“目前我们力量不足,还不能与日本人硬拚;再说人家是来吊唁的,你这个主祭人不见不合适啊!还是见见吧,看小鬼子能玩什么新鲜花招儿!"王家桢说着,像劝小弟弟那样把张学良扶出密室,来到灵堂。只见林劝助在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和豆腐西施彭老四陪同下,带着随行人员陆军参谋次长南次郎中将、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外交顾问佐藤安之助中将等人,匆匆忙忙地走进灵堂,微微向张学良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走向张作霖的灵位,献上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银质花圈。

    张学良正要表示感谢,豆腐西施彭汉贞却早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把香,首先凑近林劝助,奴气十足地递上一炷,然后又给每个随员一炷,带他们到灵堂前虚情假义地敬香悼念。

    盛大仪式还未搞完,彭汉贞又一阵风似地飞到张学良面前指使道:“汉卿,还不快把大日本帝国吊唁特使林男爵请进客厅,好生招待!"张学良厌恶地瞪彭汉贞一眼,勉强地将林劝助一行让进灵堂旁边的客厅。林劝助屁股还未坐稳,就从随行人员手中接过一枚勋章,眉开眼笑道:“帝国政府深知张总司令有志于日中亲善,田中首相特命我把这枚金光闪闪的一等旭日大勋章授给张将军!这是帝国政府的最高奖赏,张将军能得到它,应感到无与伦比的荣耀!"张学良见不共戴天的敌人竟授给自己一等旭日大勋章,像吃下一只苍蝇那样觉得恶心,胸中怒火烈焰般腾腾燃烧,恨不得一手夺过来抛到九霄云外,幸亏心腹秘书王家桢捅了他一把予以提醒,才强压怒火,面带怒容伸手去接。

    林劝助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见张学良随随便便地伸手要接,从鼻孔里冷笑一声,突然把拿勋章的手缩了回去。张学良稍一吃惊,林劝助大卖狗皮膏药道:“在大日本帝国,授予一等旭日大勋章,要举行极其隆重的典礼仪式,最起码要有西洋乐队伴奏!”“那是日本的做法。”张学良剑眉一挑,朗声回答:“按照中国风俗,在父母大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大元帅灵柩就在后面,我岂能做不孝之人?学良宁肯不要贵国的一等旭日大勋章,也不能在父亲灵堂使用西洋乐队!““授天皇陛下的一等旭日大勋章,必须按帝国的做法办!”“岂有此理!"王家桢见双方剑拔弩张,坚持己见,互不相让,怕把事情弄僵贻误大局,建议采取折中的办法,改用留声机放送日本歌曲,林劝助和张学良才勉强同意。

    于是,在日本歌曲声中,林劝助亲手把一枚一等旭日大勋章,挂在张学良的胸前。金光闪闪的日本皇家勋章和又脏又破的素缟孝服、满脸不乐意的张学良和盛气凌人的林劝助,都显得极不协调。

    林劝助见张学良戴上了皇家的一等旭日大勋章,便想起了他7月21日由东京出发前,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指示:如共产分子进入满洲,帝国的经济基础将遭破坏,且危及帝国对朝鲜的统治,故须彻底防止。为促进中国之统一而牺牲我对满洲之信念,断无必要。

    盖多年来协助中国之统一,同时亦即在于实现我对满洲之所欲。有人认为实行三民主义,悬挂青天白日旗,亦无所谓,但我则认为决不可行。如将满洲之事与南方政府交涉,则可能成为国际问题,应坚决避免!

    林劝助深知田中义一指示的基本精神,是"协助中国统一的目的完全在于使日本为所欲为地统治满洲",便抓紧时机把谈话转入正题:“据日本方面情报,张总司令已向刘尚清省长秘密下达手令,命小津桥被服厂和小南门里被服厂日夜加班,赶制青天白日旗。请问张总司令,这是何道理?"张学良正要开口据理驳斥,突然一个秘书手持一份文件匆匆推门进来,神色紧张地递到王家桢手中。王家桢飞速一览,迅速双手递到张学良手中:“汉卿,急电!"张学良一看,原来是王家桢设在东京的谍报组成员蔡智堪发来的急电,便匆忙看了下去。张学良看罢勃然大怒,随即把电报第一页的情报来源部分交给王家桢,又把电报其他部分气哼哼地塞给林劝助,辛辣地讽刺道:“林男爵,这就是你此次来华的真正使命!你口口声声为家父吊唁的善意在哪里?你对此作何解释?"林劝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接过电报看道:吊唁特使林劝助已派往奉天,如果张学良仍然不能领会日本政府的善意,日本政府将被迫采取积极手段,以保护日本在满洲的权利,帝国政府已做好了应付重大突然事变的准备。……张学良不等林劝助看完,就怒火满腔地高声指责:“林男爵,你还有何话说?"这林劝助曾两次担任驻中国公使,是个老奸巨滑的"中国通"。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很微妙:不是日本政府的特使,而是首相田中义一的个人代表或特使。知道这是出于田中义一的惯技,可以由田中义一和森恪根据形势发展,而随时通权达变,纵横捭阖。他面对张学良义正辞严的指责,脸不发红心不跳,只轻轻向他的随员佐藤安之助使了个眼色。

    佐藤安之助是田中义一的亲信,田中派他来监督林劝助,更坚决地贯彻军部的意图,林劝助则利用他当枪使。因为佐藤安之助早年长期在奉天供职于满铁机关,是日本有名的"中国通"。特别是此人才高气锐,暴虐残忍,做事不计后果,常常肆意损伤他人的感情,连日本军部方面对他也素有恶感,日本外交官员对他更惧怕三分。

    佐藤安之助见张学良如此威武不屈,便摆出堂堂日本陆军中将的威风,目露凶光,不可一世地给张学良来个"下马威":“张总司令,你如果没有耳背之疾,请听听外面的响声!"听佐藤安之助一说,客厅里马上安静下来,人们都侧耳倾听。

    此时,轰隆隆的大炮声如响雷震天,不绝于耳。

    佐藤安之助冷笑两声,将大嘴巴上的仁丹胡子一撅,盛气凌人地高声大叫:“诸位都听到了吗?那不是你们支那人过年过节放的鞭炮声,那是关东军在浑河两岸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的大炮声!本中将在此敬告诸位:在奉天国际大马路和南满铁路各火车站,关东军都设置了刺网和障碍物;奉天城里的各家日本人医院,都插起了伤兵站的十字旗!几十万关东军兵精粮足,士气高昂,正愁没有用武之地,你们想尝尝关东军的厉害吗?"年轻气盛的张学良将军听了佐藤安之助充满火药味的威胁之辞,气得脸发青,手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佐藤安之助以为张学良已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得意地纵声大笑:“哈哈,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张少帅!本将军早知道你是识时务的俊杰,只要与大日本帝国乖乖合作,保证少帅前途无量。……”“一派胡言!"张学良正要借机大发雷霆,把这帮可恶的日本强盗轰走,却见王家桢给他送来阻止的目光,知道要适可而止,不把事情做绝,便不理佐藤安之助,转身厉声质问佐藤身旁的林劝助:“林特使,这就是你讲的中日亲善?”林劝助见用佐藤安之助这张牌没吓住张学良,只好连声陪笑,亲自出马来战:“本特使的使命只是代表帝国政府和田中首相参加张作霖大元帅的葬礼,并向张学良将军表示同情和慰问,并未带有其他任何正式的任务!”“既然如此,林特使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回东京复命去了!"林劝助见张学良公然下达了逐客令,并亲自拉开了客厅门,气得面红耳赤,但他毕竟是老资格外交官,很快把无名怒火强行压下,面带微笑说:“本特使从东京出发之前,田中首相亲自委托我与张总司令会见时,除表示吊唁哀悼外,还要我特地向张将军表明:帝国政府将以诚意支持张少帅。为在东三省改善日中关系,帝国政府已有在必要时废除领事裁判权的准备。所有这一切,帝国政府都将以林久治郎总领事为唯一代表,与贵方进行友好商谈。希望张总司令能对林总领事予以充分的信赖!"张学良并未被这一番甜言蜜语迷惑住,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促使他精神抖擞地乘胜追击:“尊敬的特使先生,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关于你来华使命的电报是真是假?"林劝助淡淡一笑,暗使缓兵之计:“对这个电报的真实性,本特使不敢马上妄加断言,还有待我和田中首相通过电话之后才能证实!"林劝助挂出免战牌后,像条老泥鳅一般向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身后一钻,把林久治郎推上了第一。

    林久治郎清了清嗓音,想在林劝助面前表现一番,便皮笑肉不笑地提出核心问题:“张总司令,我来奉天上任后,多次拜见将军,我们已是老朋友了。关于在东三省改挂青天白日旗一事,你已同意同林男爵会晤之后再做决定。向南方妥协之事是否已停止进行?"张学良见林久治郎直接提出了核心问题,为不让日本方面纠缠不休,干脆痛快地回答:“此事准备近期内抓紧办理,希望日本方面多加关照,日本的正当权益一定充分照顾!"日本方面对这样明确的回答都大吃一惊:林劝助惊得目瞪口呆,林久治郎摇头不止,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和佐藤安之助直着脖子哇哇怪叫,还是林劝助狡猾异常,很快镇定下来,示意林久治郎继续进攻,他在一旁冷眼旁观。

    林久治郎见林劝助如此看重自己,使邪劲十足地重新攻了上来:“向南方妥协与帝国权益不能两立,东三省的主政者要想与帝国亲善,无论如何不能搞南北妥协!”“学良既要与国民政府合作,也要同日本保持亲善关系!”“这是不可能的,二者必居其一!"对此,张学良不屑置理。

    林久治郎气得嘴唇上的小嘎巴胡子猛烈颤动,咆哮如雷:“如果实行南北妥协,就等于无视大日本帝国的权益,也就是对大日本帝国的抗拒!”“那也没有办法!“张学良铁口钢牙,嘣出这六个字来,就再也默默无语,毫不理睬了!

    会客室里出现了窒人气息的短暂沉默,林久治郎暴跳如雷,土肥原贤二、町野武马、林冈长太郎等人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林劝助万般无奈,只得又披挂上阵:“本特使是奉田中首相的命令,提出东北易帜问题的。帝国政府认为,满蒙是日本付出重大牺牲才获得特殊权益的地方,它是大和民族的生命线。为了日本的命运,不得不时刻关心东三省的前途!"张学良虽对林劝助以教师爷口吻教训自己,感到很不是滋味,但考虑到父亲死后的困难处境,只得以婉转的方式,表达自己义愤填膺的心情:“日本在东北的利益一定注意保护,但易帜问题纯属中国内政,贵特使不会肆意干涉吧?"林劝助被驳得理屈辞穷,终于凶相毕露,咬牙切齿地吼道:“大日本帝国不许你擅自易帜,不准在东北挂青天白日旗!帝国政府有此坚定决心,即使被指责为干涉内政,也在所不惜!"张学良见林劝助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苍白的脸上不由露出会心的笑容,更义正辞严地庄重宣告:“作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我不能违背东三省几百万父老乡亲的意志。东三省民心倾向中国统一,谁也无法阻挡!"女汉奸彭汉贞见双方唇枪舌剑,战得难解难分,便适时跳了出来,恬不知耻地指着张学良和林劝助笑弯了腰:“二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有我彭老四在,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扣儿?看我彭汉贞的面子,双方握手言和吧!"林劝助见动硬的压不服张学良,又想到首相田中义一的临别指示:“对张学良必须软硬兼施,不要把他逼得心倾南方!"便趁着彭汉贞的话就坡下驴:“本特使多年在支那供职,结交了许多支那朋友,与先大帅就是好朋友!论辈份,你是侄子!先大帅不幸归天,我做为幸存者,有责任不使你这个侄子落入危险的泥潭!"张学良见杀父仇敌装作慈善长者,在自己面前摆起臭架子,感到人格受到莫大污辱,不由怒火升腾,机智地站在上风头,从他们最崇敬的"活人神"裕仁天皇身上开刀还击:“真是上帝的巧妙安排,使我与贵国裕仁天皇陛下同庚。

    因此,你们应该像启奏天皇那样跟我讲话!"佐藤安之助、土肥原之流见张学良以他们 最高统治者天皇自况,恨不得一口把张学良吞到嘴里,嚼成肉末以解胸中之气。

    林劝助怕武士道军人把局面搅得一塌糊涂,影响他的首要使命,便威严地摆手制止军国主义分子的蛮横叫嚣,尽量将恶意化作微笑,往皱皱巴巴的老脸上堆:“本特使的比喻虽可能有令总司令误解之处,但本特使的本意是诚恳地提出劝告。蒋介石是何等货色,张总司令想必比我更为清楚,你投降一个青红帮头子,能捞到好果子吃?我这样做,既是为了保护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也是出于对张总司令的友谊!”“贵国的友谊,本人早已领教过了!"张学良冷笑一声,机智地软中带硬地回答。"我既与贵国裕仁天皇同庚,就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裕仁天皇能统治日本岛国,我也有自信治理好东三省,更不容外国人干涉我们的内政!"张学良怒火满腔,说出的话,字字句句犹如射出的重磅炸弹,把一个个日本强盗炸得焦头烂额,纷纷撕破吊唁特使、外交官和顾问的华丽外衣,野兽般疯狂叫喊:“当面污蔑万世一系的天皇,真是大逆不道!”“竟敢向堂堂关东军挑战,让他们尝尝关东军的铁拳!"张学良看自己把一个个日本侵略者整得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为不把事情弄僵,便只含笑倾听静观,再不发一言。

    林劝助看他这一班人马被张学良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色厉内荏地说了句:“张总司令,莫把大日本帝国的警告当作儿戏!"便带领一干兵将,愤愤拂袖而去。……一连几天,大帅府顾问町野武马、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日本政府吊唁特使林劝助、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走马灯般把大帅府的门槛都踢烂了,对张学良实施轮番轰炸,威逼他放弃东北易帜的打算;张学良的顾问端纳、蒋介石的谈判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频频催他早日易帜;与张家素有交往的豆腐西施彭汉贞更凭着特殊灵敏的嗅觉,不时出现在张学良面前,替日本人向张学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在频繁的内外夹攻之下,年轻的少帅陷入了极度苦闷之中。不几天,就累得塌了腮帮。

    一天,他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蓦然之间,他看到那本令人讨厌的《日本外史》又摆在办公桌前。
 
    原来,这是大帅府顾问土肥原送来的"特殊礼物"--那天,张学良正在埋头办公,突然,日文翻译陶尚铭引土肥原贤二向他走来了。

    土肥原贤二边向前走,边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哼着谭派京剧唱腔:“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只见司马懿他发来了大兵。……"土肥原手中挥舞着一本书,故意把"发来了大兵"五个字唱得山响,借此向张学良施加压力。军国主义狂热使他把矮小粗壮的身躯跳到张学良面前,在张学良面前耀武扬威开言道:“张总司令,我送你一本《日本外史》,这是日本著名历史学家赖山阳的大作。他把年轻的丰臣秀赖的可怜处境描写得活灵活现。因为不听他岳丈德川家康的摆布,结果被德川家康无情杀害,葬送了父亲丰臣秀吉打下的江山。今天东三省的实际情况,和我们日本当年德川幕府初期何其相似乃尔!"陶尚铭秉承日本主子的旨意,也以”日本通"身份敲边鼓:“那丰臣秀赖虽年少英俊,聪明机智,但他父亲丰臣秀吉死后,顿时失去靠山,结果被德川家康发动政变杀害,德川幕府由此诞生!张总司令,你可别做第二个丰臣秀赖啊!"土肥原贤二见张学良沉默不语,以为他害怕了,更加趾高气扬地威逼利诱:“我已把这本书的重要段落用红笔特意标出,请张总司令阅读时悉心体味,我以老朋友的身份奉劝张将军,还是搞东北独立,当满洲王好。你也不必费劲儿办什么东北大学,工科人才由我们的旅顺工大代你培养,文科和法科人材可送留学生到日本免费留洋,由日本帝国代为栽培。如果和大日本帝国作对,恐怕。……”“恐怕什么?”“恐怕逃不脱做丰臣秀赖第二的下场!”张学良真想跳脚大骂土肥原欺人太甚,但想到东北军溃退回来后元气大伤,只得暂时忍下这口气,不冷不热地回答:“感谢土肥原君的美意,你的意见我一定慎重考虑!"张学良想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跳起来,一把抓起土肥原送给他的那本《日本外史》,狠狠地朝门外摔去,开口大骂:“真他妈欺人太甚!"恰在此时,张学良的心腹秘书主任王家桢手提黑色公文包走了过来,《日本外史》正好摔在他面前。

    王家桢弯下高大的身躯,伸手拾起掼在地上的书一看,便全然明白了少帅发火的原委。他一边回身把《日本外史》放回书架上,一边思考怎样使少帅平息雷霆之怒。

    张学良余怒未息,苍白的脸上滚下几珠受辱的眼泪,气愤地骂道:“生为堂堂须眉男子,杀父之仇不但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报,却还要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前低声下气,我当成什么鸟总司令了!”“汉卿,请息怒。"王家桢递上一杯热茶,婉言相劝。

   “王处长,你是最了解我的了。"张学良推心置腹地说,"自大帅归天,我已认定日本鬼子为杀父仇人,因而冷落了通敌的陶尚铭、彭汉贞一伙汉奸,决心起用以你为首的青年班底。我相信,你是不会使我失望的。我坚信,我们年轻人干得比谁都不赖!”“感谢总司令的信任!为今之计,我有四字方略!”“哪四字方略?“张学良精神为之一振,眼角更尖,眼皮更薄了。

   “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请道其详!”

   “就是要沉着应付,能忍辱负重,凡事收敛锋芒,隐藏才能行迹。……”“等到条件成熟时,再一举报仇雪恨!”“小不忍,则乱大谋!"两个年轻人的四只大手有力地握在一起,共同筹划韬光养晦的大计。临了,张学良胸有成竹地说:“对,我们目前既不能屈从于有杀父之仇的敌国,又没有足够的本钱同日本人硬拚,只能靠国家统一谋求出路。在易帜之前,必须以灵活的外交同日本周旋!”“为摆脱困境,必须加强驻日本办事处的工作,搞清日本侵略中国的新阴谋、新动向!““好!干这件事,花钱再多也值得!我完全支持!"张学良"啪"地将桌子一拍,痛下了最大决心。

    王家桢听了欣慰地一笑,"啪"的一声打开公文包,从中抽出厚厚一叠文件,双手递给张学良:“蔡智堪他们真能干,凭着一颗炎黄赤子之心,很快搞到了日本田中内阁召开东方会议的秘密情报,请总司令审阅!"张学良郑重接过,立即像被强有力的磁石吸引住了,边看边赞不绝口:“真是雪中送炭,真有传奇色彩--"于是,张学良、王家桢向东京下达了指令。蔡智堪接到指令时,却有日本外务省次官森恪等人在场,引起了森恪的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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