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来,就见不到我了”
中国境内最后24位“慰安妇”调查
6月1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受理中方提交的南京大屠杀和日军强征“慰安妇”历史档案申报“世界记忆名录”,批复时间将是明年——二战胜利70周年。
“慰安妇”制度是日本军国主义违反人道、违反人类两性伦理、违反战争常规的制度化的国家犯罪。此次提交的“慰安妇”历史档案主要包括驻扎在中国东北地区 的侵华日军关东宪兵队档案、华中宪兵队档案、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档案、汪伪政权档案、“满洲中央银行”档案以及日本战犯的笔供等。据中国“慰安妇”问题研 究中心的研究,二战期间日军强征“慰安妇”制度的受害者,中国籍女性约20万人。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说,由于战乱、疾病和固有文化观念 造成的舆论压力,我国境内愿接受访谈的幸存受害者只有120多人。时至今日,中国境内仅剩下24位幸存者——山西10人,海南9人,广西2人,湖北2人, 黑龙江1人。
近日,本报记者 前往晋琼桂三地,实地探访这些受害者的生存境况,并对多位长期关注这一问题的中日两国学者、民间人士进行采访,以期从更深层次上呈现这段历史的现实意义。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陈亚扁 黎族 87岁 现居海南陵水县本号镇养老院 1942年,陈亚扁15岁时被逼为日军性奴隶。三年内,她辗转于三亚市海棠湾镇(原藤桥镇)与陵水县本号镇(原祖关镇)砧板营两地军营慰安所。常年被日本 兵强暴,经常遭受毒打,眼睛都哭坏了。 “不公平呀!日本既然承认了日本兵以前做的坏事,为什么还是不道歉、不赔偿?”2006年9月,陈亚扁远赴日本。获悉判决结果后,她在街头抗议。 “官司输了,我不甘心。只要我没死,我就要继续讨回公道!否则我死都闭不上眼睛。”如今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体已十分虚弱。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黄有良 黎族 87岁 现居海南陵水县英州镇母爸村 1941年,14岁的黄有良被日军强暴。1942年4月,她被日军抓去藤桥军营充当军事性奴隶,每天遭受非人的性折磨。两年后,大哥谎称父亲去世要回家送葬,才让她逃出虎口。 2001年11月黄有良作为原告代表站在了日本的法庭上,当庭讲述了日军侵占海南岛期间她的悲惨遭遇,控诉日军的暴行。 (除资料照片外,均本报记者 郭一江摄)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 片说明:林爱兰 黎族 89岁 现居海南临高县南宝镇养老院 林爱兰是家中独女。1942年12月,她成为抗日女战士。一次日军扫荡,将其母杀害,扔到了河边,尸骨都没找到。后来,父亲也不知所终。被俘后,她被关进 了日军的据点,日军用木头塞住她的嘴巴(如图,林爱兰做了个示意动作),双手吊起,“往死里打”。更为残暴的是,到了晚上,日军不顾她的死活,将她作为性 工具反复强奸。由于极力反抗,她的右大腿筋骨被日本士兵打断,造成她至今残废,且丧失了生育能力,一生未婚。中国“慰安妇”问题专家苏智良教授指出,林爱 兰是目前已知的、整个亚洲唯一一名被强逼为“慰安妇”的抗日女战士幸存者。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李美金 87岁 现居海南澄迈县中兴镇 16岁时,李美金被进村、烧村的日本兵抓走,送到临高县加来镇据点。她和其他被抓妇女白天锄草、修加来机场,晚上遭受日本兵的兽性施暴,被逼为“慰安妇”。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符美菊 87岁 现居海南澄迈县中兴镇 符美菊17岁时被抓到大成镇附近的慰安所充当军事性奴隶。她一只腿明显粗大,另一只细小枯廋,直接把针头打进腿上也没感觉了。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王志凤 86岁 现居海南澄迈县中兴镇 17岁时,王志凤被日本兵抓到山口乡大云市子日军部,被逼为“慰安妇”期间还要挖战壕。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符桂英 95岁 现居海南临高县皇桐镇皇桐村 1943年,符桂英丈夫被日本士兵抓劳工,她去村口看望时被日军抓进据点,关进“临时慰安所”。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邓玉民 苗族 87岁 现居海南保亭县响水镇什齐村 1943年,16岁的邓玉民被骗到县城做劳工,多次被日本军官强暴。以后的两年多里,被强逼为性奴隶。2001年7月,她向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提出诉讼状告日本政府。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陈莲村 89岁 现居海南万宁市大茂镇 1942年起,陈莲村多次被日军和汉奸胁迫,抓入南茂据点成为性奴隶。1943年,母亲求保长作保让病况严重的女儿敷药后再回去,后举家逃进山里直至日军投降。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韦绍兰 88岁 现居广西荔浦县新坪镇桂东村小古告屯 1944年冬,韦绍兰背着女儿被抓,鬼子用汽车把她和其他女子拉到马岭镇据点关押,充当性奴隶。约3个月后,她乘夜带上女儿逃出据点,步行回到家。后女儿亡,她生下日本兵后代罗善学。 2010年,韦绍兰、罗善学母子在中日爱心人士帮助下,到日本作证、控诉日军的暴行。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 片说明:何玉珍 93岁 现居广西荔浦县新坪镇广福村 1944年,在日军扫荡时何玉珍被抓入据点逼为性奴隶约半年,孩子被饿死。几次被强奸至昏迷,又被日本兵泼凉水弄醒。半年后,日军押解她从新坪转移到拉莫 山区时,她趁机逃跑。1946年,何玉珍改嫁到新坪镇广福村,但已失去了生育能力,抱养了族中孩子,现与养子共同生活。
- 图片作者:郭一江
- 图片说明:张先兔 88岁 现居山西盂县西烟镇北村 1942年,16岁刚完婚的张先兔在家被日军抓走。在炮楼里,张先兔受到非人折磨,每天都遭受日军的轮奸,稍有反抗就遭恐吓、毒打。后来,家里凑了100块大洋送进据点里,才把她解救出来。 1998年10月30日,张先兔在日本东京地方法院起诉日本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公开道歉和经济赔偿。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郝月连 86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故城镇羊公岭村 1943年,两次被日本鬼子押往南沟村据点,每天被轮奸,几度濒临死亡。被家人就走时已失去生育能力,一生无儿无女,丈夫已经去世,孤苦无依。(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郭毛孩 88岁 现居山西沁县定昌镇刘家庄 1939年,日本兵将13岁的郭毛孩及姐妹、嫂子用绳子捆走。小妹妹被轮奸致死。半月后,郭毛孩因无法动弹被扔在一口破窑洞里,被家人偷偷背回家。(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刘风孩 90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漳源镇固亦园村 1943年春天,被日军押往固亦火车站据点作为性奴隶。她被反复强奸至昏迷被扔进山沟,后被救活。 (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郝菊香 92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故城镇权店村 1939年春,日本兵将郝家姐妹三人强奸后抓走,关押在一座房子里,每天遭受日本兵轮奸。约一个多月后,家里筹齐50元大洋和大烟等将姐妹三个赎回。(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李爱连 88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故城城镇邵渠村 李爱连在17岁和20岁时,两次被日本兵抓走逼为性奴隶。(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刘改连 89岁 现居山西阳曲县城 1943年12月,刘改连被汉奸抓到南沟据点让日军糟蹋。逃跑后被抓回遭毒打,后被家人赎回。(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赵兰英 91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故城镇信义村 1941年,日军当着婆婆的面强暴了她,并将她与堂姐赵兰花、赵玉英关押到南沟炮楼,每天遭10多个日本兵轮奸。2个多月后被家人赎出,但落下一身病痛。(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李凤云 朝裔 93岁 现居黑龙江东宁县敬老院 李凤云老家在朝鲜农村,原名李寿段。19岁被卖到日本人开的妓院,后被卖到“苏苏浪”慰安所,在慰安所被迫改名“西刀米”,一天被逼接待20来个日本兵。(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任兰娥 83岁 现居山西武乡县故城镇信义村 1944年夏,任兰娥被日军带往南沟据点。同屋一女子因动作慢了点,被日本兵当场用刺刀刺死,另一女子当场吓疯,只剩任兰娥一个人被日本鬼子残酷蹂躏。(资料照片)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毛银梅 韩裔 89岁 现居湖北孝感市 毛银梅生于韩国全罗道北道风南区,原名朴娥姬。1941年被骗到在汉口的慰安所,后被遗弃。纪录电影《二十二》剧组供图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曹黑毛 92岁 现居山西盂县下社乡千口村 1941年秋,曹黑毛被日军押往进圭据点的碉堡。两年里,她两次怀孕。第二次怀孕后,被杀的恐惧使她深夜出逃,生下孩子只能扔在山沟里,她从此失去生育能力。
- 图片作者:薛英艳
- 图片说明:H大娘 韩裔 84岁 现居湖北武汉市 H大娘生于朝鲜半岛忠清南道瑞山,16岁被骗到武汉积庆里做性奴。2000年到东京控诉日军暴行。 (尊重老人意愿,不公开照片。薛英艳制图)
“下次来,就见不到我了”
本报记者 郭一江 单颖文
陈亚扁的手温热,无力。她正躺在海南省陵水县本号镇卫生院的病床上输液。最近气管炎发作,87岁的她隔天就得吊一上午的盐水。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亚扁痛苦地闭着双眼,一只手卡在喉咙上,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下次来,就见不到我了。”她断断续续地对本报记者说。
尽管不希望听到这句“耸听危言”,但事实是,无论在山西、广西还是海南,这句话正是采访中老太太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年迈、一身伤病、缺乏经济保障、生活在贫困地区,这是中国境内大多数“慰安妇”幸存者的生存现状。
年老体弱,窘迫的现状
“尘埃无足轻重,所以无人留意。”以“慰安妇”制度幸存者为题材的纪录电影导演郭柯感慨。
曾是农事好手的何玉珍,91岁时被家人劝离了田地。最先发现何玉珍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是儿媳冯秀珍。她发现婆婆几次煮饭不放水,还用刀砍果树,便不再让 她干活了。每月几十元的低保,加上“看天吃饭”的庄稼收成,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冯秀珍说,不管怎样,她都会一直负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尽管他们全家与 何玉珍其实并无血缘关系。1946年,何玉珍改嫁到了3公里外的广西省桂林市荔浦县新坪镇广福村,嫁给一户姓龙的人家。由于曾被日军抓去充当行军部队的 “慰安妇”近两年,备受折磨的何玉珍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龙家便将她小叔的儿子过继给她。
农村不兴吃药,仅仅过了两年,今年93岁的何 玉珍意识已经全然模糊。大小便失禁,谁跟她讲话都没反应,给她剥了皮的香蕉却被她塞到了拖鞋里,她嘴里总是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由于病痛还是想要倾诉。 昏暗的房内,瘦小的何玉珍躺着,床还空出四分之三。床的里侧竟有个鸡窝,一只母鸡就在这孵蛋。
有村民看到何玉珍的样子,叹息说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夏天。
这让人想起中国电影人郭柯去年摄制的纪录电影《三十二》。郭柯说,在他开始拍这部以中国“慰安妇”幸存者为主题的影片时,全国公开且愿接受采访的幸存者人数是32个,等他完成制作时,只剩下23个(另有2位不愿接受媒体采访),消逝的速度令人猝不及防。
“这是一段疼痛的历史,每个中国人心知肚明。”郭柯说,尽管困难重重,但他还是想坚持做“有责任感”的纪录片。上月底,他借款带着24个人的摄制组开始拍摄这个系列的第二部《二十二》。
从23到22,离世的正是4月在山西安眠的87岁大娘李秀梅。对于这位赴日抗诉斗士的逝去,与媒体曾经争相报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当地的轻如鸿毛。她 的葬礼上,甚至没有村委会的任何人出席。中国“慰安妇”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的到来,让李秀梅家人感到欣慰——在他们看来,苏智良是这一领域最高级别的“领 导”了。
也许正如郭柯对这个群体的感慨:“尘埃无足轻重,所以无人留意。”有些老太太走了,当地政府还全然不知。
根据新闻报道,在海南省临高县皇桐镇有一位叫王玉开的幸存者。可惜,镇政府的值班人员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好不容易才找到王玉开的家庭住址。寻到村里,村民们却说,王玉开在今年年初就过世了。
提起村里的“慰安妇”幸存者,有人指着不远处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子说:“那里还有个独居的阿婆,叫符桂英。”
守刀入眠,挥不去的心魔
多次探望海南“慰安妇”制度幸存者的日本留学生米田麻衣发现,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提到“日本”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有时还会落泪。
在符桂英的床头,挂着件锈迹斑斑的物什,定睛细看,竟是一把刀!
这两年常来探望符桂英的日本留学生米田麻衣说,她曾在阿婆家睡过几晚,她发现阿婆每晚都要看到这把刀才能睡着,但还是常常被噩梦惊醒,有时头痛到无法入眠。
符桂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陷在了魔窟里。从1941年7月到1945年日本投降,她一次次被汉奸诱骗或强迫送到日本军部,白天给日本人挑水、做饭、洗衣、干工事,晚上还要遭受鬼子们的奸淫,几度生命垂危,一生无儿无女。
“很多阿婆都有心病,她们总是怕半夜三更被什么人,或者鬼抓去。”米田麻衣说,在她探望过的几位海南幸存者中,要“守刀入眠”绝不止符桂英。
与符桂英同在临高县的林爱兰,住在南宝镇养老院里。睡觉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木椅放在床头边。椅子的高度略比床高一些,这让林爱兰安心,因为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抽出绑在座位下的刀。
林爱兰今年89岁,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原海南抗日游击独立队队员,曾直接受命于后来的“新中国开国少将”马白山,2005年获赠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 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在1941年的一场游击战中,林爱兰不幸被捕。日本军官垂涎于她的美色,却被性格刚毅的林爱兰嗤之以 鼻。暴怒的日本兵把她打得半死,又将她关进慰安所。此后,她常常是被吊起来毒打后,再遭受性虐待。她的右大腿被日本兵生生打断,导致她余生都得坐在木椅上 行走。
前几年,有好心人向当地政府反映,希望能让终身未嫁的林爱兰安享晚年。养老院院长梁朝胜说,尽管临高县是省级贫困县,但县民政局还是让她免费住进了养老院,并每月拨款450元作为她的膳食费和生活费。
苏智良说,多年前曾有人提议,中国对“慰安妇”幸存者的安置方案可以效仿韩国,即通过政府和民间一起努力,建立一座养老院集中供养她们。但专家讨论后认为实际操作难度较大,除了老人们的地域文化差异巨大、子女们意见不合之外,还因为许多老人已经出现了精神失常的情况。
最近,米田麻衣又抽空去探望了海南省保亭县的邓玉民,她是受害幸存者中唯一的苗族。到了晚上,邓玉民照例说“天晚了,没车了,麻衣就住这儿吧”。麻衣知 道,“阿婆不敢一个人睡,她怕鬼”。邓玉民只会说苗语,她跟麻衣聊天的时候,麻衣只能听懂“日本”二字。她发现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提到这两个字的时 候,还是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有时还会落泪。
平时,邓玉民和外孙女蒋丽美一家住在老屋里。蒋丽美说,晚上睡觉时,外婆上厕所要喊,做噩梦也会喊,自己每晚要起床三四次照顾她。
观念落后,后代的困境
“慰安妇”制度幸存者黄有良的儿子胡亚前一直对外人来访很纠结:“我总感觉这样对我们家不好,但又不好拒绝。”
邓玉民的女儿蔡桂兰说,母亲被抓作“慰安妇”的经历全村人都知道,但村里人并没有因此歧视老人。89岁的母亲是村里最年长的,村民们都乐意帮她干农活,这几年胃病和关节炎发作的时候,也会有人送她去看病。
苗寨的民风淳朴令胡亚前羡慕。胡亚前是海南省陵水县英州镇母爸村87岁受害幸存者黄有良的大儿子,从他记事起,就知道母亲的另一个称呼——“日本娘”,那是一些村民恶毒攻击她“给日本人睡觉的”。
如今,母爸村村口竖着“革命老区”的红旗状指示牌,用以纪念这片黎族聚居的山区曾是中共琼崖游击队的活动地带。在70多年前,为了消灭游击队,日军的魔 爪伸向了黎寨。黄有良先被日本军官奸污,后来又被关进了慰安所。她想过逃跑,但亲眼看到一个又被抓回来的女孩遭毒打致死,便只能任由日军蹂躏,最后是大哥 设计将她救了出来。
由于村里人知道黄有良的过去,即使她长得再美,也只能嫁给一个得过麻风病的男人。丈夫常常动不动就打骂她,比如他想 当干部,孩子要入团入党,却都因黄有良这段“众人皆知的丑事”给搅黄了。胡亚前记得,他小时候跟人吵架,长大了干活做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骂,“每次都拿 我母亲的事出来说”。
对此,中华海外联谊会理事林伯耀认为:“这说明我们乡村不少人的思想观念还是太落后。这根本不是她们的错,是日本 军国主义的罪行造成的。”他听说曾有几名“慰安妇”幸存者结伴去找当地政府,结果却被某个工作人员骂为“中国的耻辱”。几个老太太哭着走了,此后不管学者 们怎样努力寻找,她们都再没露面。
苏智良坦言,包括2位不愿接受媒体采访的老人在内,现在公开被强征为“慰安妇”经历的共24名老太太,但根据当年约20万左右的“慰安妇”中国受害者总人数,“幸存者的数量应该远大于这个数目,只是很多人迫于社会压力不敢站出来。”
长期关注“慰安妇”问题的旅日中国电视人朱弘认为,现在公开的这些“慰安妇”幸存者,“丈夫过世的比丈夫在世的多,领养子女的比生育子女的多”。就像冯 秀珍从外人口中得知何玉珍的过去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幸运,还有个老妈妈在。”何玉珍的孙子也认为:“公开没有错,应该让后人知道这段历史。”
相较之下,胡亚前无法这样淡然。自从母亲两次去日本上诉后,家里每年都会迎来几批“外面的客人”。这些律师、记者、志愿者,很少会像本报记者一样不追问 老人的过去。尽管他们都会给母亲送来生活用品和钱,但胡亚前还是很纠结:“我总感觉这样对我们家不好,但又不好拒绝。”特别是母亲两次败诉以后,他不想让 母亲一次次回忆悲惨过往,也不希望客人的每次来访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是你的母亲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说时,胡亚前抬头望着屋檐,眼里满是泪水。
口述资助,民间的“抢救”
“这几年捐款的人多起来,终于不是赤字了。”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说。
在胡亚前看来,母亲反复讲过去的事根本没有必要,尤其是2000年就已经有学者——苏智良和夫人陈丽菲一起来做过专业的口述实录了。
从1992年开始,苏智良不仅查阅了大量日伪档案、日本老兵回忆录、战时报刊等,为了采集证人证言还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同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的妻 子陈丽菲加入了进来:“毕竟女人问女人,有些事更好开口些。”下个月,他们将再赴山西补充整理8名“慰安妇”幸存者的口述实录。“我们一般弄清老人受害事 实后,就不再追问细节了。对她们来说,每一次回忆都非常痛苦。”苏智良说。
在苏智良的办公室里,除了记录幸存者口述的一大柜子资料,还 有好几本厚厚的记账本,那是他为幸存者们募集的善款记录。从2000年开始,他以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的名义援助幸存者,每月100元,从2005 年起提高到了200元。“这几年捐款的人多起来,终于不是赤字了。”苏智良说,近年来日本方面的捐助基本没有了。他记得曾有个日本政府的“亚洲女性国民基 金”号称愿意援助这些中国的幸存者,但领这笔基金的前提是必须签字承诺不再在“慰安妇”问题上纠缠日本政府。“生活不能改善没有关系,但我们已经七老八十 了,不能为了一点钱,还要看日本政府的脸色。”一位受害者对苏智良说,于是中国受害幸存者集体放弃了这笔钱。另外,日本法院借口1972年的《中日联合声 明》中国政府放弃国家战争索赔,对日索赔全部败诉。苏智良说,除了民间资助,他更希望中国政府能发起国家层面的专项慰问援助资金。
除了 苏智良,被誉为“中国‘慰安妇’问题民间研究第一人”的山西省乡村教师张双兵也为这些老人们奔走。30余年来,他先后多次到山西太原、盂县、阳曲、武乡等 地调查,走访了120多位受害人、300位“慰安妇”问题相关联系人,由他记录、整理的《炮楼里的女人》一书,披露了70年前发生在黄土高坡上的人间惨 剧。
在海南,澄迈县文联主席黄大强也许是当地政府官员中,最了解幸存者现状的。他曾多次陪同记者、学者、作家去村里探访幸存者,“几户 人家都比较穷,身世也很惨”。澄迈是世界长寿之乡,多的是长寿秘诀、治病秘方,黄大强在采风时就记下来,探望老人时帮她们“对症下药”。作为县政协委员, 黄大强还熟悉政策,最近他计划为县里最后的三位幸存者李美金、符美菊、王志凤,以“特殊群体”为名申请生活补助金。
海南保亭县金江农场南茂区养殖场职工陈厚志,是从已经过世的前辈张应勇手中,接过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调查员工作的。从1996年开始,他跟着张应勇走家串户,发现了好几名幸存者,也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去年,他还获得了第四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
陈厚志今年已年逾五十。他说,现在最担心的是“后继无人”。对于这项报酬微乎其微,又必须从早干到晚的民间调查员工作,他努力培养过“接棒者”,但最久 的跟了他两三年还是放弃了,最短的一天就跑路了。“走的时候,他骂我是‘傻瓜’,我多希望还能再找到这样的‘傻瓜’……”
“这个工作要 坚持真的很难。”在海南从事旅游业的王中山说,他在1997年前后曾与作为黎语翻译的张应勇搭档,多次为前来考察“慰安妇”幸存者现状的日本律师担当翻 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了这些老人曾被日军日夜强奸、性虐直至昏迷,被害得浑身是血,从此落下残疾。如果不服从,她们就会遭受棍棒皮鞭的猛抽猛打, 有的头被劈开,有的腿被皮靴踢断,有的不幸怀了孩子,甚至会被活体取婴……熬到战争结束后的少数幸存者,也是病魔缠身。“到后来我实在不敢再去了,那已经 不是创伤了,是一种像心绞痛一样的痛。”
王中山说,最让他难过的是,“常常是回来没几天,就听说那老人家走了。”
(部分资料、照片由上海师范大学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提供,特别鸣谢中心主任苏智良及陈丽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