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善学:“日本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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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说明:半个多世纪前的遭遇,使罗善学和母亲韦绍兰的一生饱受苦难和屈辱。如今,两人相依为命。 本报记者 郭一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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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说明:韦绍兰至今和儿子住在一间土坯房中。 本报记者 郭一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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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说明:罗善学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赔偿的请愿书。 张国通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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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说明:2010年12月7日,在东京“战争与女性暴力和平资料馆”为日军性暴力受害者韦绍兰母子举行的听证会上,韦绍兰、罗善学母子述说悲惨人生,相拥痛哭。 张国通摄
中国首位公开的“慰安妇”制度受害者与日本兵后代—— 罗善学:“日本仔”的人生
本报记者 单颖文
尽管在村里土生土长了近70年,但站在一众村民中,罗善学还是看着特别。
罗善学的右眼“斗鸡”,右腿瘸了,而真正“泄露天机”的,是他的脸型。在这个闭塞的小村庄——广西省桂林市荔浦县新坪镇桂东村小古告屯,村民多是圆盘脸,这让罗善学的长脸在人群中显得突兀。
“像不像电视里的日本鬼子?”村民讪笑着一语道破。
“没办法。”罗善学两手一摊,叹了口气。
“日本仔”
六七岁时,被同村小孩骂作“日本仔”。罗善学总是愣在当场:“不知道‘日本仔’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罗善学的记忆中,童年是在小伙伴的欺负与父亲罗讵贤的白眼中捱过来的。
六七岁时,罗善学与同村小孩打闹时,就会被骂“日本仔”,他总是愣在当场,“不知道‘日本仔’到底是什么东西”。
直到他12岁的一天,跟着大伯罗访贤去放牛。
“大伯爹,为什么人家骂我是‘日本仔’?”
“唉,你还是小娃仔,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大伯爹你说嘛,是不是我妈妈怎么了?”
“你妈本来躲在山上,被日本鬼子逮住了。她拼命叫,你爸和我在山洞里都看见了。你爸要冲出去救她,我把他死死摁住,对他说:你去了肯定被打死。人家日本兵有枪,杀你跟杀鸡一样。”
“大伯爹,什么是枪?”
“枪可以打子弹,杀人比刀厉害多了。你妈就是被枪逼着绑架走的,要不走她就被杀掉了。”
“大伯爹,什么是日本人?”
“日本人……他们打进村来抢东西,要夺你的粮食夺你的牛、吃你的猪娃和鸡鸭。他们要抓男的去干活,要抓女子去给他们那个那个。”
“日本人逮我妈,但你们在山上,可以拿石头滚他们啊。”
“你这娃娃倒是聪明!”说到这,罗访贤给了侄子两巴掌,“你还没滚石头,他老远就用枪把你打死掉了。日本人拿着长枪把你妈带走,坐上汽车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罗善学就是从那天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弟弟妹妹可以吃白米饭,而他从来只能吃糙米杂粮。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听说很好治的眼疾,父亲就是不同意送医,好端 端的右眼成了“斗鸡眼”。还有,被推车砸了一下右腿受伤,父亲不愿让赤脚医生给他看病,反而赶着他第二天继续干农活,结果落下了一生的残疾。而每次弟弟妹 妹生病,父亲总是尽早带他们去看医生。他还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是看不起他,作为家中长子的他只能念到小学三年级,几近于文盲,而他的弟妹都念完了初中。
“就因为我不是他‘田’里的‘苗’,没办法。”罗善学说。
母亲
当年韦绍兰被强征的“慰安所”,现在是一座业已废弃的炮楼,“蛮子(指日本兵)在的时候,里面一直有女人在哭在喊。”
关于母亲韦绍兰被抓走后的点点滴滴,罗善学没敢问母亲,母亲也从不跟他提。这段尘封的往事,一直到2007年才大白于天下。
一天,县里的老通讯员孟绍淦找到罗善学的大妹夫武文斌,告诉他现在正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慰安妇幸存者,已经把韦绍兰的名字报上去了。武文斌说,农村人不比 城里人,文化程度低,想得少,外加老丈人过世多年,县里派人来核实身份,问韦绍兰是不是被日本兵抓过,她点点头;又问罗善学是不是日本兵的后代,老太太又 点点头,“这就算公开了。”
因为韦绍兰的公开,罗善学成了“中国第一个公开的‘慰安妇’制度受害者生下的日本兵后代”。消息传到日本,关注中日历史遗留问题多年的旅日中国电视人朱弘,当即决定来广西拜访他们。
年过八旬的韦绍兰见到朱弘时,手里握着一把既是工具又是拐杖的锄头。她刚从山上采了一箩筐枇杷叶,大约3斤重。在当地,晒干了的枇杷叶1斤能卖5毛钱。 她家还有4只老母鸡,一星期最多产20个蛋,她要拿这些去赶这周的集市换钱。丈夫早已过世,两个女儿出嫁,小儿子又常年不归家,这是老太太和大儿子罗善学 所有的现金来源。
朱弘跪着跟韦绍兰讲了自己的来意:“韦大娘,我们来是想为你讨回公道的,可是让你重新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我们向你道歉。谢谢!”老太太哭了。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给她下跪,而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中,多的是她给人下跪。
朱弘说:“大娘,我可能会问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如果您信任我,希望能如实回答。”韦绍兰点点头。她把朱弘和充当翻译的武文斌让进了里屋。
韦绍兰记不清事情具体发生在哪一年,但她记得当时正值收获晚稻的农忙季节。鬼子来了,村民不忍心放弃收成,二三十个人就近找了一处钟乳洞躲避。韦绍兰原 本是山里的瑶族,嫁给了村里的汉族人罗讵贤。被抓的那天,是婆婆让她下山去喂猪,她出山洞没多久就遇上了日本兵,苦于身上背着不足周岁的女娃跑得慢,便被 日军捉上了卡车。“被拉上车时,上面已经抓来了四到六个女子,在我后面又抓上来一两个,然后我们被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有二三十个日本兵。”韦绍兰 说,她被卡车送入兵营,第二天“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要我们脱光衣服,拿着听诊器在我们身上听听,又把一个长管子塞进我那个地方。”那是日本军医在做“慰 安妇体格验证”。
“(最初强迫我的)那个日本人,嘴上有一撮须须(仁丹胡),帽帽上的五角星是黄的,脖子上有两个领章,帽子后面有一块 布。他拿着刺刀逼我跟他睡,我不听他的不行啊!我还不敢哭,直到日本人离开房间,我才敢哭出来……”说到这,韦绍兰失声痛哭。她告诉朱弘,日本兵有时候一 个人来,有时候两个人来,有时候一起进来三个。
6年前,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慰安妇”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夫妇连续三年利用春节假期 到荔浦县做田野调查,在《桂林晚报》社和韦绍兰家人的帮助下,探访当年她被强征的“慰安所”。在离桂东村约20公里外马岭镇的两栋炮楼和破旧泥墙平房前, 韦绍兰指认了她当年受害的地方。在人民公社时期,这是曾被用作生产队食堂。公社解散后,这里关过猪、牛。上世纪80年代,这里被分给几户附近的村民。嫁来 此地50年的69岁村民陈庆文说,以前有党史办的人来考察过,“蛮子(指日本兵)在的时候,里面一直有女人在哭在喊。”当问及是否得知炮楼和平房原本的用 途,陈庆文连连摆手:“嗳不说不说,那么悲惨的事……”
在两栋炮楼间,有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这是当年韦绍兰逃跑的小路。原来,韦绍 兰在“慰安所”被关了3个月后,日军对看上去胆小怕事的韦绍兰的监视略微松缓了。一天深夜,她借口要上厕所,抱着孩子就逃走了。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连跑带走足足两天两夜。回到村子的时候,丈夫罗讵贤正在堂屋里吃晚饭。“他说:‘你能回来就好,我就担心你忘记回家来’。”韦绍兰说,当时她感到羞愤,放 声大哭,丈夫也哭了。
韦绍兰记得,刚回家那阵子丈夫待她很好。但3个多月后,跟着自己受苦受难的女儿病死了。这是罗家失去的第二个孩子,前一个男孩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女儿过世后不久,1945年8月22日,儿子罗善学出生了。按村里的习俗,新生的孩子理应作为“转世”受到祝福,但罗善学没有,韦绍兰的好日子也因此到 了头。村里风言风语,人人都说罗善学“那是日本鬼子的仔”。丈夫罗讵贤受不了,动不动就骂韦绍兰:“你这个败家婆!老牛婆!”
“他一这样骂,我就没法回嘴。只要听到这种话,我只能闭嘴。多少次,多少次……”历经日军的性折磨,又遭丈夫的歧视和虐待,想起往事百感交集的韦绍兰一阵恸哭。
屋外,倾听母亲回忆的罗善学,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我妈妈太苦了,哎,没办法。”
另一个父亲
罗善学描述了与父亲“差点相见”的情形:朱弘和父亲在一桌,隔着屏风,张国通陪着他们母子和武文斌一桌,“但他不敢过来见我们,因为怕我揍他,我一定要揍他呀!”但实际上生父不可能找到,这些都是他的臆想。
离开罗家后,朱弘有了一个想法——让韦绍兰母子去日本上诉。“韦绍兰和罗善学太特殊了,他们可以成为‘慰安妇’群体起诉日本的突破口。”时至今日,朱弘 仍坚定地认为,由罗善学递交诉状,可以规避1972年《中日联合声明》中写明的“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因为这是半个日本人起诉日本政府。”
2010年12月,正值日本东京“女性国际战犯法庭”审判10周年。朱弘决定在纪念活动期间,带着韦绍兰母子赴日。参加过当时审判的国内摄影师张国通介 绍说,这是由非政府组织和人权组织针对日本侵略战争中,对女性性奴役、性摧残而设立发起的民间法庭,旨在道义上完成战后远东军事法庭未完成的使命,对日本 “慰安妇”制度进行彻底审判。庭审期间,来自中国、朝鲜半岛、印尼、菲律宾、荷兰等性暴力受害者纷纷出庭作证。2000年12月12日,法庭判决日本政府 有罪,并敦促日本政府向各国受害妇女谢罪赔偿。但时至今日,一个个受害女性相继故去,日本政府却依然拒不承认这一战争罪行。
2010年12月1日,朱弘揣着从日本回广西2天内“集资”的10万元人民币——父母支援的4万元、苏智良夫妇捐助的2万元、中学同学资助的4万元,来到了罗家。罗善学对村民说:“我要去日本找我爸爸。”
第二天出发前,韦绍兰带着罗善学去给丈夫罗讵贤上坟。罗讵贤的墓离家约1公里,石碑上刻着他的两个兄长、儿孙及儿媳们的姓名,密密麻麻,却没有韦绍兰的 名字,更不消说罗善学。韦绍兰骑坐在丈夫的坟头,四周的玉米秆子在风中摇晃。武文斌说这样的做法不是风俗,朱弘把这解释为韦绍兰终于在丈夫死后能“骑到他 的头上”。韦绍兰唱着即兴的山歌哭坟,朱弘一句也不懂,只听到里面夹杂着十几遍“日本鬼”、“日本兵”,武文斌说具体歌词很难翻译,“简单讲,就是她在告 诉老罗,我是个好女人,你错怪我了”。韦绍兰唱了30多分钟,起先罗善学在坟前拔草,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跪着。
汽车、火车、飞机,一天半后,韦绍兰、罗善学、武文斌和朱弘、张国通抵达了日本东京,参加多场“受害者证言集合”等活动。
韦绍兰的经历曝光后,很多人才知道,原来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曾经历过这样的劫难。那是1944年日军发动的“大陆打通作战”(即“一号作战”)。这场 发端于1944年4月17日,号称“陆军最大作战”的战役后半期,就是占领桂林周边的美军航空基地,以及打击重庆国民党军队的“湘桂作战(代号:ト号作 战)”。据记载,日军投入作战的兵力是40余万,人数达到侵华部队总人数的一半。根据《荔浦县志》,从1944年11月3日被占领至1945年7月17日 日军最终撤离,人口37万左右的荔浦县“(被)杀害6600人,重伤6804人,轻伤27216人,失踪5500人,因传染病或其他疾病死亡 44762。”
在东京,朱弘和罗善学来到一面挂满日本战死军人的照片墙前,他指着一个名为藤森好明的年轻男子头像说,这个人当时隶属日本帝国陆军第3师团第34连队,这支全部由日本静冈县人组成的部队,是最先打到荔浦的。罗善学在这张遗像前伫立良久,看了又看。
快要离开日本时,朱弘在酒店整理照片,罗善学兀自躺在床上看电视新闻,他忽然说:“电视里在讲什么我全都听得懂。”朱弘只当是说笑:“好,那你说他们在讲什么?”“他们在说,罗善学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要欺负他啊。”罗善学一本正经道。
时隔3年半,再次说起这段“赴日寻父之旅”,罗善学只说“是为老太太打官司去的”。问起关于父亲的事,罗善学情绪一下激动起来:“找到了!”而后,他描 述了“差点相见”的情形:朱弘和父亲在一桌,隔着屏风,张国通陪着他们母子和武文斌一桌,“但是他不敢过来见我们,因为怕我揍他,我一定要揍他呀!”朱弘 说,生父不可能找到,这都是罗善学的臆想。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日本畜生。”罗善学大喊道。
“老光棍”
罗善学最大的爱好是看电视。都市剧里和他一个岁数的角色,往往是儿孙绕膝。这是“老光棍”罗善学此生无法体会的天伦之乐。
罗善学至今和韦绍兰住在一起,他还是单身。
罗善学从未娶过亲,甚至没谈过恋爱。他自己的解释是,穷。在这栋挂着“五保户”的土坯房中,娘儿俩一人住一间屋子,中间隔着的客堂里,养着对面武文斌儿子一家的鸡。“连吃饭都成问题,谁要跟你结婚?”
关于这个问题,武文斌的看法是,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日本仔”,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而且,他的身世也注定了罗讵贤对他婚姻问题的不上心。也有村民说,娶 不到媳妇是罗善学的性格问题,他喜怒无常,还有点歇斯底里。多位接触过罗善学的记者、学者都感到,罗善学确实有些情绪化。
张国通记 得,4年前的12月3日,就是他们刚到日本的第一天晚上,入住酒店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罗善学突然双手猛击脑袋,大声叫喊:“我的日本爹,你作的孽,害得我好 惨……”两天后,韦绍兰母子作为仅有的中国受害者代表,出席在东京举行的“女性国际战犯法庭”成立10周年纪念大会。在韦绍兰做控诉听证时,罗善学又突然 情绪失控,离开座位在台上向母亲长跪不起,直到与会工作人员将他搀回座位。
“我难过啊!我妈妈受了这个罪、这个苦,日本人还不承认、不 相信有这回事!”罗善学说,4年前,他在东京、静冈、京都、大阪等地给日本民众做过好几场讲座,“我没文化,但是我讲了12天,日本大学生不懂历史,我要 告诉他们。”可惜的是,从现场拍摄的照片来看,来的年轻人并不多。
在日本期间,罗善学向时任日本社民党党首、参议院议员的福岛瑞穗以及 时任民主党众议院议员、战后补偿议员联盟的石毛锳子等日本政治家递交了“请愿书”。在这份由武文斌代笔的“请愿书”中写道:“希望你们尽快展开调查。时间 不等人,我母亲已经八十多岁,来日不多了,你们应该从人道主义出发,迅速行动起来。”
关于“请愿”的下文,冷静下来的时候,罗善学推测:“日本不敢承认,中国受害的人太多了,日本怕承担责任。”但他还是想继续“跟日本打官司”,因为他们母子身份公开后,每年全国各地都来五六批人,日本也来过几位友好人士,“要对得起他们”。
罗善学说,村民对他们不太友好。“来的人多了,他们就爱问我,人家给了多少钱。”罗善学说,母亲耳朵不好,听不清也乱点头,“明明是200元,结果传到后面变成20万。”
罗善学现在最大的爱好,是去对面武文斌儿子家看电视,他觉得都市剧挺好看。尽管电视里和他一个岁数的角色,往往是儿孙绕膝,虽不乏家长里短,亦有天伦之乐。这些对“老光棍”罗善学而言,恐怕此生都无法体会。
张国通说,这个有着一半日本血统的中国人,从受孕那一刻开始,就成了日军侵华战争的牺牲品。罗善学曾不止一次对他说:“就因为我的鬼子兵爸爸,我这一辈子全毁了!全毁了!”
去过日本,常住中国。有着特殊人生经历的罗善学说,尽管一直被蔑称为“日本仔”,但他一直认定自己“在哪个地方,就是哪个地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