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南的办公室里,等待接受预审的战犯案卷堆积如山。助手布雷布纳告诉他,这
还是第一批案卷,以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
基南想将这批案卷大致翻阅一下,以确定首批预审名单,因为从三月十八日起就要
开始预审战犯,只差两天时间了。他打开案卷目录,却被一个数字怔住了,一千八百六
十四件案卷从何翻阅起!
他对布雷布纳说:“我看,首批战犯预审名单,就由各国法律代表团提出来吧!”
“各代表团心中有数。”布雷布纳说,“这样省事。”
基南说:“省事是省事,可我心中没底。这样吧,先让各代表团提出名单,我再挤
时间将这批案卷翻一翻。”
两人正说着,苏联首席检察官格伦斯基、美国首席审判官莫诺、中国首席审判官向
哲浚和荷兰首席法官雷宁克见基南来了。
格伦斯基说:“我们特意来向基南先生请示个问题。”
基南右手有礼貌地伸向一排皮沙发:“坐,坐,请诸位坐下来说。”
宾主坐定,格伦斯基接着说:“我们四人都参加赴中国的调查,又着重调查了原日
军第七三一部队进行细菌和毒气研制的犯罪行为,想成立一个四人预审小组,预审七三
一部队长石井四郎。我要他们三位中的一位任小组长,他们都推辞,我只好为个头。”
基南欣然同意:“好事,预审石井四郎,追查日本侵略者进行的细菌战和化学战,
是大家共同关心、共同感兴趣的问题。希望你们的预审卓有成效。整个国际法庭的预审
决定从大后天开始,如果掌握的罪证充分的话,可以提前预审石井四郎。”
向哲浚说:“万事俱备,只欠你这股东风,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决定今天下午就开
始预审他。”
基南面向布雷布纳:“请将有关七三一部队的罪证案卷找出来,交给格伦斯基先生
他们。”
莫诺说:“不用了,我们手里有原始证据。”
石井四郎在日本人中是个子较高的一个,身高一米七五。他一八九二年出生于千叶
县,已经五十四岁了。从外表看,像个和善的长者,但心肠却十分狠毒,是一头衣冠楚
楚的狼。他二十二岁那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医学院病理系,在近卫师团当了两年军医
之后,由日本政府陆军省派往德国学习细菌和毒气研制专业。三年后学成回国,在东京
成立以他为主的“石井细菌研究室”,直属陆军省领导。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沈阳事
变之后,石井四郎和他的三个哥哥,即大哥石井虎男,二哥石井刚男,三哥石井三男一
道,带领三百一十五名细菌研究人员来到中国哈尔滨,在拉滨线上的背荫河车站附近,
建立了由日本关东军领导的细菌研究所,内称七三一部队,又叫石井部队,对外称为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两年后,研究所又增加了化学武器,即毒气的研究。一九四二
年五月,他被授予中将军医。
石井是两个月前被捕入狱的。入狱以来,他深深感到自己罪大恶极,也准备在接受
国际法庭的审判时,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罪行,而且已经作了死的打算。前天,他写了
首题为《报应》的打油诗,表明自己的这种心迹:
“卅年研制无人性,丧尽天良是结论。细菌杀人实残酷,毒气杀人罪孽深。老实认
罪非求生,只求无人步后尘。一弹毙我是照顾,零刀碎剐是报应。”
三月十六日下午三点,石井四郎由四名美籍法警从东京巢鸭监狱押到国际法庭,在
第三十五审讯室接受审问。参加预审的,除了中国、美国、苏联、荷兰四位法官外,还
有国际法庭派来的两名日语翻译、两名英语翻译和两名记录员,以及日本同盟通讯社记
者田沼治功和古贺仁太郎。
下午的预审由向哲浚主持。他间了问石井的籍贯、年龄、职务、军衔之后说:“希
望你抱老实态度,如实交代你在七三一部队的罪行。”
石井说:“我已作了如实交代的打算,也作了以死谢罪的打算。”他说罢,从口袋
里掏出那首《报应》诗,起身向向哲浚一鞠躬,双手捧着诗稿递给向哲浚。
向哲浚看了《报应》诗后,交给其他人传阅,然后对石井说:“希望你言行一致,
现在开始交代。”
“罪行大多,加之思想太乱,一时不知从何交代起。”石并不知所措地望着四位法
官,“还是请你们提问吧!你们提问什么,我就交代什么。”
“也行。”向哲浚说,“那就先交代研制细菌和毒气的组织机构吧!”
石井交代,在中国东北地区除了七三一部队本部以外,还有牡丹江支部(第六四三
部队),林口支部(第一六二部队),孙吴支部(第六三七部队),海拉尔支部(第五
四三部队)。卢沟桥事变以后,又先后在北平建立北支甲第一八五五部队,在南京建立
荣字第一六四四部队,在广州建立波字第八六○四部队。
石井说:“这些部队都由我统一指挥,总人数为九千八百五十八人,其中百分之八
十五的人为研究人员,其余的是行政管理人员和后勤人员。比如我的三个哥哥属于行政
管理人员,大哥虎男是我的行政参谋长,二哥刚男是关押原木、也就是用来作各种试验
的活人监狱的典狱长,三哥三男是处理经试验致死者的尸体解剖、炼人油的总负责人。”
“炼人油?”古贺仁太郎惊问道,“炼人油干什么?”他一时吃惊,忘记记者在这
种场合没有提问的权力。
“炼出的人油,一部份运回日本作机器的滑润油,一部份卖给不明真相的中国人
吃。”
“罪过,罪过!”古贺仍惊讶不已,“惨绝人寰!”
“是的,惨绝人寰,我罪该万死!”石井把头低了下去。
向哲浚提问:“你们研制了多少种细菌和毒气杀人?”
石井慢慢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细菌武器方面,有鼠疫菌、霍乱菌、坏疽菌、
鼻疽菌、伤寒菌、副伤寒菌、结核菌、破伤风菌、牛瘟疫病菌、红色麦锈菌等十余种;
毒气有糜烂性毒气、刺激性毒气、窒息性毒气三大类,具体有芥子气、路易氏气、苯氯
乙铜、亚当氏气、二苯氯胂和光气六种。”
“你们用多少活人进行两种武器试验?”向哲浚问。
石井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戴上老花镜翻了翻:“用了三千八百五十个原木,也就是
活人作细菌试验。我们说原木,是暗语。用了二千四百五十个活人作毒气试验。这些人
只有五百六十二人是俄罗斯人,二百五十四人是高丽国人,其余的都是中国人。这些中
国人的百分之九十是在战场上打了败仗的俘虏,其余的是日军抓来的所谓好战分子。这
六千多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我惨无人道,我死有余辜!”
格伦斯基很窝火:“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缔结凡尔赛条约时,就具体讨论了禁止
使用毒气的问题,你们日本国是该条约的签字国。以后,又有一八九九年七月缔结的禁
止使用毒气的海牙宣言,一九二五年六月签订的禁止使用化学武器和细菌武器的日内瓦
议定书。当时的日本外务相都曾代表日本政府在上面签了字的,你们为什么践踏国际公
约,还在研制和使用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
“头脑发热,忘乎所以,无法无天,灭绝人性,才敢于践踏国际公约!”石井又把
头低了下去,“我只能这样交代。”
莫诺两眼一瞪:“难道没有具体内容了?”
石井沉思一会,把头抬起来:“记得六年前八月的一天,当时的陆军相东条英机先
生接见我,说我立了大功,奖励我五十万日元。接见时他说,使用细菌武器,其成本是
使用枪炮子弹的五分之一强;使用化学武器成本还略低一点,是五分之一弱。他说,更
重要的是节省了大量钢材,而钢材又是日本所短缺的。不仅如此,而且能够使敌人造成
严重伤亡,我们却安全无恙。退一万步说,即使投放细菌武器、化学武器的飞机被敌人
击中,也只丧失一个驾驶员和两个投放手。陆军相说,钢铁制成的炮弹、炸弹只能杀伤
一定范围的人,受轻伤者很快就能治愈,再度投入战斗;而细菌战,有效范围能够人传
人,村传村地不断扩大,能够使病毒浸入人体内部,死亡率比炮弹、炸弹高得多;一旦
染上疫病治愈率很低,很难企望这些人再度上战场打仗。”
他脸色惨白:“东条先生还说,由于在野外使用细菌武器见效慢,一般染上疫病几
天、十几天人才死亡,所以我们使用立竿见影的化学武器比较多。”
他又把头低下去:“我这样说,并非把责任推到东条先生身上。总之,研制这两种
杀人武器的罪魁祸首是我石井四郎。”
向哲浚问:“你们在中国使用过多少次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致使多少中国人民死
亡?”
石井又翻开小笔记本:“细菌战一共进行以下几次。第一次是一九四○年七月,我
亲自率领一支由五架飞机组成的航空队,飞到中国华中战区,将装在投撒器里的八十公
斤伤寒菌、六十公斤霍乱菌和八公斤鼠疫菌,投在浙江宁波和金华一带。据驻华中日军
总司令部调查报告,这一次有八万五千六百多人感染疫病,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
同时感染两种疫病,死亡率比较高,共有二万二千六百多人死于非命。”
他起身向向哲浚一鞠躬:“我罪孽深重!”
向哲浚手一挥:“坐下继续交代!”
石井捧着笔记本的双手微微发抖:“一九四一年四月间,我派六架飞机在晋冀鲁豫
边区的新乡、滑县、浚县和晋绥边区的河曲、保德、兴县、岚县等地投下四百公斤鼠疫
菌。半个月后,接到驻华北日军总司令部的报告,共有三十五万人感染鼠疫,死亡者多
达一十五万六千余人!同年六月,我又派出两架飞机从吉林长春,那时叫新京,飞到武
汉,再转常德,在常德投下五十公斤鼠疫菌,造成八千五百多人死亡!”
他取下老花镜,放在嘴边呵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又戴上:“一九四二年七月问,
我派一支由三十五人组成的远征队,由七三一部队生产部长川岛清带领,乘火车抵达南
京,由南京荣字第一六四四部队配合,先去南京两处战俘营,将一百公斤注射有伤寒菌
和副伤寒菌的大饼分给五十名战俘吃,然后将他们释放出去,让疫病四处传染,具体感
染和死亡情况,由于无法跟踪不清楚,但死亡惨重是肯定的。”
“但中国政府很清楚。”向哲浚说,“你们那次犯罪,使两种伤寒疫病传播到湖南、
湖北、广东、广西、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八个省的大部分地区。据不完全统计,
共死亡十八万七千多人!你真是罪大恶极!”
“我罪大恶极,我死有余辜!”石井起身向向哲浚鞠躬又坐下,“接着,这支远征
队又乘飞机分别飞往四川的万县和重庆,浙江的金华。义乌和衢县,江西的赣州等地,
将三百公斤炭疽热菌、一百公斤霍乱菌、五十公斤鼠疫菌投撒在这些地方,据驻华中日
军总司令部调查结果,总共有六万五千多人感染这些疫病死亡!”
石井四郎开始交代使用化学武器残杀中国人民时,雷宁克从皮料提包里拿出加拿大
渥太华国立公文馆保存的一份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和中期,日本在中国进行化学战
的资料复制件念道:
“日军使用化学武器,是一九三七年一月在上海使用刺激性毒气即催泪性毒气和喷
嚏性毒气开始的。以后,随着毒气研制的变化,杀伤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惨无人道。
一九三八年四月,在台儿庄使用的是窒息性毒气;一九三九年七月,在山西南部前线使
用的已进化为糜烂性毒气。”
这份资料最后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止,日军用飞机投放毒气弹九百六十五次,
致使中国军民死亡三十五万八千六百余人。”
雷宁克念完问石井:“这份资料上记载的是不是事实?”
“写材料的人情报准确。这都是我派人干的,我罪该万死!”石井翻了翻笔记本,
“这份资料上说的情况是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为止。下面我补充交代,一九四一年六月到
十二月,还进行过八十五次化学战;一九四二年为一百二十六次,一九四三年为二百三
十七次,一九四四年为五十八次,一九四五年一月到八月日本投降为止是三十二次。让
我计算一下,”他默默计算了大约五分钟。“一九四一年下半年到日本投降这段时间,
进行化学战五百三十八次,致使中国军民造成二十一万四千三百余人的死亡!罪恶,罪
恶,就是千刀割万刀剐我也应该啊!”
向哲浚与三位法官低声商量几句,宣布休息十分钟,石井坐在原地不动,脑子里乱
七八糟,一个劲吸着香烟。翻译、记录员和记者们来到阳台上呼吸一会新鲜空气。四位
法官坐在里面的休息问,低声商量着预审怎样继续进行。
十分钟很快过去,预审继续。向哲浚将两本记录让石井看一遍,要他在上面签字。
石井看得很仔细,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在两本记录上分别写道:“以上所记全为我
所交代。石井四郎,三月十五日下午五点三十五分。”
向哲浚对石井说:“你的犯罪行为暂时交代到这里。你回监狱后认真反省,明天上
午继续交代。如果你真的是你在《报应》一诗中所说的‘只求无人步后尘’,那就将你
保存的一切资料都交出来。”
“一切资料?”石井一怔。
“是的,一切资料。”向哲浚说,“诸如你们进行各种细菌研究、各种毒气研究的
全部技术资料,两种武器的各种试验,包括在人身上的各种试验和动物身上的各种试验
的全部资料,等等。”
“这些资料都毁了。”石井说,“这并非我交代罪行的态度不诚实,的确是毁了,
我把问题说清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不是在说谎。”
“你说吧!”向哲浚说。
石井说:“去年八月,苏联对日本宣战,百万苏军向关东军发动全面进攻时,我奉
命回国接受在中国东北地区进行化学战的任务,许是天理难容,我回国后就重病不起,
住进东京大医院接受治疗,才使我少犯一次罪。我离开七三一部队回国时,将这些资料
装入十二口大木箱钉好,交给我大哥虎男保管,如果关东军失败,就要他用飞机将这批
资料运回东京,并要我大哥亲自押运。但是,我大哥迷信关东军是战无不胜的日本王牌
军而不可能失败,大意了。等到眼看关东军的失败已成定局,想把这批资料运走时,东
北地区的几处机场已全部控制在苏军手里了。虎男打电话向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先生
请示怎么办?山田先生指示将他们统统烧毁。”
他叹息连连:“可惜了!这是若干资金和若干条人命换来的科研成果,也应该算是
人类的财富啊,真是太可惜了!我这样说,并非我还想研制两种武器杀人,相信法官先
生们也不会这样看问题。”
格伦斯基问:“真的统统烧了?”
“无半句谎言。”石井说,“你们可以调查。山田先生关押在巢鸭监狱,他可以作
证。烧毁这批资料时,七三一部队的生产部长川岛清、生产部分部长柄泽勇正、七三一
部队情报部调查课长山岸研一郎等三人在场。他们现在被关押在苏联的哈巴罗夫斯克
(伯力)监狱,可以让他们出庭作证。”
“我们会作调查。“向哲浚说,“难道你家里没有保存任何资料?”
石井想了想说:“还保存八千张用人和动物作两种武器试验的幻灯片,我愿意交出
来。那是非常残酷的画面,看了令人发指!我之所以愿意交出来,因为我已经作了死的
打算,没有什么畏惧的了。”
“这批幻灯片保存在那里?”向哲浚问。
石井说:“保存在千叶县山武郡芝川町家里,由我的妻子秋子保管,你们派人去
取。”
向哲浚不甘心:“那批技术资料,难道你家里没有保存任何副本?”
“没有,的确没有,”石井说,“我之所以没有保存副本,因为那些科研项目的每
一个程序,每一个细节我都十分清楚。要说有副本的话,副本深藏在我脑海里。现在,
只能带到火葬场去了。这样也好,免得再有人步我的后尘去害人。”
同盟通讯社的两个记者,于当天下午六点四十分向日本各新闻单位,向与他们有业
务往来的世界各国新闻单位发稿,详细报道了预审石井四郎的情况。第二天,日本各大
报纸和有关国家的主要报纸,都在显著位置上刊登了同盟社的消息,几乎所有的报纸都
用“石井四郎说研制细菌和毒气的技术资料藏在脑海里只能带进火葬场”一句话作肩题
或副题。
美国陆军细菌化学战研究基地特托利克研究所细菌学博士艾特温,于同盟社发表这
一消息的六小时后,从美国联合通讯社的特别新闻里,获悉石井四郎接受预审的情况,
马上给杜鲁门总统打电话:
“石井四郎是当今世界著名的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研究权威。他深藏在脑海里的东
西,是耗费了大量资金,用六千多活人作试验,经过三十年才获得的科研成果,只要保
住石井四郎一条命,就能不付出任何代价使这一成果成为美国所有。”
他生怕杜鲁门不接受他的意见,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我们的细菌和毒气研究
远不如日本,原因之一始终没有用一个活人作试验,但有些项目又非用动物作试验可以
代替的。如果我们也像石井那样用活人作试验,是美国人道主义原则所不能允许的。仅
从石井用六千多个活人作试验这一点来说,他的科研成果是无价之宝。而这一无价之宝
的获得,只需要保留石井一命,只需要大总统阁下在麦克阿瑟先生面前一句话。”
“一条命”,“一句话”,像两大块黄金,在杜鲁门脑海里闪闪灼灼,他的兴趣被
充分调动起来。
“好!我马上与麦克阿瑟先生通无线电话。”杜鲁门想起西半球与东半球的时差,
“对了,马上不行,亲爱的艾特温博士!因为现在的华盛顿时间是二月十五日上午十点,
而东京时间己是十五日晚上十二点了,麦克阿瑟先生正在睡觉呢!这样吧,等他十六日
清早起来,也就是早晨六点,我们这里的十五日下午六点,我与他通话。”
东京时间晚上十二点,莫斯科时间是下午六点。就在艾特温与杜鲁门通电话时,苏
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从苏联塔斯社的报道中,得知国际法庭预审石井四郎的情况,马上
去克里姆林宫见斯大林。他将收到的消息扼要向斯大林说了一遍,然后说:
“正在研制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的美国人,一定会对石井四郎感兴趣,也一定会想
方设法为石井开脱罪责,让他把两项科研成果写出来。”
斯大林那敏锐的眼光射向莫洛托夫:“你也一定对石井四郎感兴趣,是吗?”
莫洛托夫说:“是的。如果斯大林同志同意,就说苏联已在哈巴罗夫斯克成立军事
法庭,正在审问川岛清、柄泽勇正和山岸研一郎,必须让石井四郎出庭作证,然后制造
假象,说石井突然患急病死亡,再将他保护起来,让他将藏在脑海里的科研成果写出
来。”
他顿了一会,又说:“即使我们不研制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将这些资料收藏在苏
联国立档案馆,也是一份价值连城的财富。”
斯大林沉思好一会才说:“我们不需要这两项科研成果!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原
理之一,就是消灭人类战争,从而实现世界大同。我们的立场是坚决处死石井四郎,为
消灭细菌战、化学战奠定一个好的基础!”
他果断他说:“请莫洛托夫同志在晚上十二点,即东京时间十六日清早六点,与习
惯起早床的迪利比扬格同志通无线电话,将我们这一不可动摇的立场告诉他!”
莫洛托夫两手一摊:“我感到遗憾,但对斯大林同志的话绝对服从。”
现在,是东京时间十六日早晨六点五十分。麦克阿瑟与杜鲁门通话之后,又与基南
通电话:“从策略上考虑,对石井四郎的预审必须继续下去。是的,这里用上‘策略’
二字使你感到意外,不好理解。早饭后,请你来最高总司令部一趟,我再详细跟你说,
也有重要事情与你磋商。”
同一个时候,迪利比扬格与格伦斯基通电话:“对石井四郎的预审怎样深入进行,
请你与中国、美国、荷兰的三位法官认真研究一下,我们的立足点是非定石井为甲级战
犯不可!坚持处死石井,是斯大林同志的意见。美国很可能对石井藏在脑子里的东西感
兴趣,想保留他一条命,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格伦斯基说:“明白了,我遵嘱照办。”
上午八点,基南准时与麦克阿瑟见面。
麦克阿瑟将艾特温对杜鲁门说的那番话,以及杜鲁门对艾特温的建议所持的积极支
持态度,一一说给基南听,基南这才明白“策略”二字的含义,麦克阿瑟接着说:
“从石井四郎的交代和国际法庭所掌握的有关罪证看,石井非判死刑不可!在这种
情况下,如何保住石井一条命,可是个大难题,务必动一番脑筋。”
“既要保住天皇一条命,又要保住石井一条命,真是难上加难啊!”基南说。
麦克阿瑟深深吸了口烟斗:“再难,也得迎难前进。这是大总统阁下说的原话。”
基南想了想说:“这个难题,恐怕只能由石井四郎自己来破。受一种求生愿望的驱
使,他的脑细胞功能会得到充分的发挥,会想出任何人都想不出的解决办法来!”
“你的话富有哲理。”麦克阿瑟欣然一笑,“那好,请你秘密接见石井四郎。”
他急不可耐:“接见越快越好。”
“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四位预审者的预审兴趣正浓。”基南说,“如果今天对石井
的顶审能够结束,我晚上接见石井。”
可是,出乎基南意料之外,四位法官对石井的预审暂时停止。原因是等苏联哈巴罗
夫斯克监狱审问三个与烧毁那批科研资料有关的战犯,派人将那八千张幻灯片取来看看
再说。
基南喜出望外。他立即带着布雷布纳去巢鸭监狱,以单独审问石井四郎为由,将他
接到明治生命大楼,在他很少使用的国际检察局长办公室进行交谈。
石井已完全没有主宰自己行动的权力,一切听其自然,基南把他带到这里来,他也
没有丝毫诧异。正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基南亲自过问对他的审问,
他也没有感到吃惊。
基南望着面容憔悴的石井:“我看了昨天下午对你的预审记录,你的认罪态度还算
诚实。下一步你打算怎样继续交代?”
石井回答得很认真:“我打算继续交代的问题,是我亲自用活人作细菌和毒气试验
的罪行。”
基南问:“你的这些交代过后将是什么结局,你考虑过没有?”
“早就考虑过了,一死了之。”
“你才五十四岁,真的想去死?”
“我们日本有句俗语:‘富不舍财,穷不舍命。’但我罪行累累,命不由己,我只
能一死百了,根本没有想到活。”
“你真的想死?”
“怎么不是真的呢?”石井眼睁睁地望着基南,又望望布雷布纳。
他又补充一句:“死是假不来的。”
石井已经麻木不仁了。往往监狱里的电灯熄了,他也没有觉察到黑暗;即使大天亮
了,他也没有觉察到光明。监狱的饭菜好吃,他也品不出什么滋味;饭菜不好吃,他也
不知其中的酸甜咸辣,仿佛他是一件盛饭菜的器皿。生活和法律已对他下了结论,时刻
想到的是自己的种种犯罪,晚上做梦是自己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接受种种酷刑的惩
罚,而施刑者又全是被他用来做细菌和毒气试验的那些人。他已否定了自我的存在,自
然是那个威风凛凛的自我。入狱以来,他已经感受了一切,体会了一切,容忍了一切,
放弃了一切,否定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入狱的头几天晚上,每当夜深人静时,他还痛
哭过几次。渐渐地,他把容忍当成一种享受,把死当成进入甜蜜梦乡那样随便。因此,
他不再逃避什么,不再希冀什么,不再祈求会么,不再害怕什么。就是整个海洋的水都
倾泻在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已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就是把整座火山
的岩浆都喷射在他身上,同样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已是一团炽热的熔岩。
基南问:“你难道一点求生的愿望也没有?”
石井说:“没有,的确没有。”
“从现在起,你必须树立起一种强烈的求生愿望,去战胜威胁你的生命的一切。”
基南说。
“那是不可能的,万万不可能的。”石井感到他的脚下只有一片空虚,丝毫没有立
足之处;又感到自己身如浮萍,四处无依无靠。他只有死一条路,别无其他的途径。
基南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想免除你的死刑。但是,怎样让我们挽救你,全靠你
自己想主意。”
石井以为基南在开玩笑。他愣愣地坐在那里,思想上产生一种幻觉,突然感到自己
的身体轻飘飘的,而且逐渐舒展开来,像一朵出岫峋的云彩。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一
颗心在惊疑和亢奋之间来回跳动。
“国际法庭能饶恕我?”他怔怔怯怯地问。
“是的。”基南说,“避开你研制两种武器杀人的残酷一面,你是在两项科研上有
着许多突破的科学家,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因此,我们愿意保护你。保护知识,是人
类的共同愿望和职责。”
假话比真话的含糖量要高一倍。
顿时,石井身上燃烧着熊熊的热火,较之非把自己最喜爱的女人成为妻子不可的那
种热火还要炽热万分。
基南说:“我们愿意保护你,但你得与我们密切合作。”
“让我好好想想。”石井长长吐出一口浓气,全身顿时像注入了一股力量。
布雷布纳这才说出一句话:“你可以海阔天空地去想。”
石井陷于沉思。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场春梦,却在他身上凝固了。生活,以一种特殊
的方式在他面前翻开新的一页。忽然,他腰杆一挺:“可以让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基南说:“也可以。”
石井心一横,把自己曾经想过多次而不敢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如果国际法庭定
我为甲级战犯,我要求把杜鲁门总统也定为甲级战犯逮捕!”
布雷布纳一惊,话脱口而出,“你发疯了!”
基南也一惊:“至少是神经错乱!”
“不是发疯,也不是神经错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石井说,“近三十年来,我
用六千多个活人作试验,又多次进行细菌战和化学战,造成几十万人死亡,的确是惨无
人道!但是,两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长崎爆炸,只一瞬间两座城市几乎在地球上消失,
同样造成几十万人死亡,更是惨无人道!”
他望着眉毛紧锁的基南和布雷布纳:“你们生气了?”
“没有。”基南说,“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石井说:“别的办法,就是让我出狱,你们制造假象,说我越狱逃跑了。反正巢鸭
监狱控制在最高总司令部手里,那里的管理人员都是美国人。”
“那不行!”基南马上否定,“像你这样的人越狱逃跑,各驻日军事代表团会强烈
要求把你缉拿到案的。天网恢恢,你往哪里逃跑?”
“还是说杜鲁门总统更加惨无人道好。”石井进一步说,“这样,对我的审判就会
形成僵局。贵国在日本使用两颗原子弹,是迫使日本投降的重要因素之一,各驻日军事
代表团一定会站在维护杜鲁门总统的一边。但是,对我的申诉,他们既无法接受,又无
法否定。于是,在僵局面前,就会达到某种妥协。”
基南说:“问题非同小可,我得向有关方面请示一下。”本来,他办公室有电话机,
为了回避石井,他去二楼给麦克阿瑟打电话。
但是,麦克阿瑟也做不了主,他说:“请基南先生等一会,我马上与大总统通无线
电话。”
出人意外,杜鲁门听了麦克阿瑟的陈述,十分轻松地哈哈大笑一声:“你和基南先
生斟酌办吧!只要能够把石井四郎掌握的科研成果搞到手,其他问题都不在话下。”
基南返回办公室,对石井说:“有关方面表示同意。四国法官继续审问你时,你就
把问题提出来,而且要理直气壮。”
石井终于恢复了一个科学家的正常理智。他回到监狱,躺在床上冷静一想,终于明
白了一个问题,基南之所以要保护他,无非是想他把藏在脑海里的科研成果奉献出来。
不知是哪家祖坟显灵,居然保佑他在仓皇中说出那句“副本藏在我脑海里”的话。好像
打上烙印似的,基南的话老是在脑海闪来闪去:“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保护知识,
是人类的共同愿望和职责。”是保护知识,还是美国想利用他的科研成果制造两种武器
杀人?他不由得一惊!但是,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那么一次,能活下去就是万幸。他曾
经想过,如果能够使自己的五十四岁生命延续下去,他要立地成佛,将一些科研项目用
在发展医药卫生事业上,为人类的健康造福,也是赎罪于万一。他这么想着,进一步坚
定了与基南密切合作的决心。
可是,石井也深感不安。派往他家里取幻灯片的人,是直截了当地对秋子说明来意,
还是用讹诈语言达到别的什么目的?尽管他入狱前夕,与秋子离别时,他一再叮嘱:
“那两皮箱胶卷,是我没让外人知道拍摄的技术资料,这可是无价之宝,就是让你去死
也不能交出来。”但他仍然担心秋子把来人的讹诈当成真话,须知法官的思维比常人要
多几根弦,很难对付啊!
去石井家提取幻灯片的是向哲浚、莫诺、一名日语翻译和两名美国士兵。他们到了
千叶县,与当地的美国驻军联系后,美军团长巴尔达克又带着四个士兵,与向哲浚他们
同去石井家里。
身着和服,脚穿木履,年近五十的秋子,双手捧腹,腰子弯下去一百八十度,在惶
恐中接待了他们。
莫诺说:“你丈夫石井四郎先生正在东京接受审问。据他交代,还有一批重要资料
藏在家里,由你一手保管,请你把它交出来。”
“有一批幻灯片,恐怕有好几千张。”秋子马上接腔。因为丈夫没有对她说过誓死
保护这批幻灯片的话,故她说得很直率。
她把一支手电筒拿在手里:“请诸位先生随我来。”
秋子把向哲浚、莫诺等人引进她和石井的卧室。
她显得十分坦然:“请哪位先生帮忙,把这张床往外移一移。”她站在床的一端,
做出抬床的架势。
“让我们来抬!”两个美国士兵上前,把床往外移动三尺左右。
秋子走过去,往上推开床后面的活动壁门板,露出三尺左右的一个门,只见里面黑
洞洞的。
她说:“请哪位先生拿手电筒进去点点数,里面放着装有几千张幻灯片的四口皮
箱。”
两个士兵亮着手电筒进入夹壁墙缝里,把四口沉甸甸的皮箱抬出来。向哲浚、莫诺
和巴尔达克也亮着手电筒进去看了看,见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和可疑之处才走出来。向
哲浚从秋子手中接过钥匙,一一打开挂在皮箱上的四把锁。经他们清点,装在皮箱上的
幻灯片不多不少是八千张。
大家返回到石井家的会客室之后,莫诺对秋子说:“据你丈夫交代,你还保留一批
胶卷,也请你交出来。”
秋子一副吃惊的神色:“什么胶卷?他说放在哪里?”
“他说交给你保管。”莫诺说,“放在哪里只有你知道。”
“绝对没有这回事。”秋子不慌不忙,“那一定是他信口开河乱招供。”
她自信自己的秘密天衣无缝。丈夫被逮捕之后,她暗地准备了五口三尺宽,四尺长,
高度不足三寸的白铁皮箱子,将原来装在两口皮箱里的研制细菌和毒气的技术资料胶卷,
小心翼翼地放进白铁皮箱子里。五十天前的一个深夜,她和石井三男悄悄架着楼梯登上
屋顶,轻轻揭开约五尺长的一槽瓦片,将五口铁皮箱吊进天花板上。
“如果先生们不相信,请你们搜查。”秋子说得很认真。
向哲浚和莫诺他们的确翻箱倒柜地搜查了一遍,自然一无所获。又到处寻寻觅觅,
再也没有发现有第二处夹壁墙缝。木板地面和天花板也仔细观察过,同样没有发现什么
破绽。
十八日下午,向哲浚、莫诺、格伦斯基和雷宁克找来一台幻灯片放映机,开始观看
那批幻灯片,直看到深夜十二点才观看完。这批幻灯片只有少数是绘制的图解片,其余
的都是用活人或动物做细菌、毒气试验,现场操作时拍摄下来的实况照片。这为定石井
为甲级战犯提供了更确凿的证据,但作为科技研究只能得到某种启迪。
当天晚上,他们收到哈巴罗夫斯克监狱发来的电报:“本监狱分别提审三名战犯所
交代的事实,与石井所交代的完全一致。”同样,与山田乙三交代的也完全一致。
十九日上午,有向哲浚、莫诺和雷宁克参加,由格伦斯基主持,对石井四郎进行第
二次预审。翻译、记录和记者仍是原来的那些人。
石井的态度仍然显得十分诚恳。他说:“法官先生们一定观看了那些幻灯片,这都
是我用活人做细菌、毒气试验的活罪证。别的不说,单凭这批幻灯片所记录的事实,就
可以判处我的死刑!”
格伦斯基说:“你主动把这些幻灯片交出来,也算是你坦白交代。”
石井说:“先生们观看了这些幻灯片,特别是看了我亲自动手用活人做试验那部分
幻灯片,一定对我产生刻骨的仇恨!你们的恨,出于人道主义,出于强烈的正义感,恢
复人性的石井我表示完全理解,也表示深深的忏侮!”
格伦斯基说:“对你的预审暂时告一段落,如果没有发现新的问题,你就等待国际
法庭正式开庭之后对你的审判。”
“不用等待国际法庭正式开庭对我的宣判了,恳求你们马上判处我的死刑。”石井
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这种痛苦的等待,实在折磨人啊!”
“只能等待法庭正式开庭宣判,这是法律程序。”格伦斯基说,“你还有什么话要
说?”
“不论国际法庭怎样处死我,都是罪有应得。”石井一反常态,“但是,我罪大恶
极,美国的杜鲁门总统更是罪大恶极!”
在场的人都一惊!一齐用惊疑的眼光盯着他,以为他发神经病了。
莫诺喝道:“不许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我是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决不是血口喷人,也决不是胡说八道。”石井一本正
经他说,“我用细菌武器、化学武器残杀几十万人,前前后后是三十年时间;而杜鲁门
总统使用两颗原子弹残杀广岛、长崎几十万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他比我更加凶
恶,他比我更加罪大恶极!”
大家又是一惊!又一齐盯着他,觉得此人不可小看。一阵吃惊过去,大家认真地一
想,有的觉得石井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有的觉得似是而非,有的觉得毫无道理。
格伦斯基说:“你们用细菌和毒气杀人,进行的是侵略战争,是非正义的;而美国
使用原子弹是反侵略战争,是正义的。二者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能混为一谈!”
石井说:“美国可以对日本进行细菌毒气战,也可以发动若干次类似珍珠港事件一
样的战争对付日本。那样,我们口服心服,可是,美国没能这样做,而是使用杀伤力比
细菌毒气大若干倍的原子弹,能叫人佩服吗!不管怎样,杜鲁门总统更是极大的犯罪!”
莫诺两眼一瞪:“你们使用细菌武器,是国际公约禁止的,知道吗?”
“知道。”石并不紧不慢,“禁止使用毒气的海牙宣言,是一八九九年七月缔结的;
禁止使用化学武器和细菌武器的日内瓦议定书,是一九二五年六月签订的。那时候,人
类还没有原子弹,如果那时候有,首先必须禁止使用原子弹,其次才是禁止使用细菌和
毒。”
“可是,两颗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爆炸已有七个月了,至今还没有禁止使用原子弹
的什么宣言,什么议定书呢!”莫诺冷笑一声,“美国使用原子弹无国际法约束,而你
们使用细菌和毒气,是践踏海牙宣言和日内瓦议定书,你们是无法无天!”
“全世界许多有识之士正在呼吁签订禁止使用原子弹的国际公约,这种国际公约迟
早会签订的。”石并说,“因为用原子弹杀人太野蛮了,太残酷了,非禁止使用不可!”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望四位法官,“恳求给我十分钟的时间,让我说说原子弹在广岛
爆炸的惨状。”
格伦斯基马上应允:“你说吧!”
“不能让他说!”莫诺很生气,“是他审问我们,还是我们审问他?”
“贵国是最讲民主的,怎么不让我说话呢?”
向哲浚和雷宁克同声说:“让他说吧,莫诺先生!”
石井说:去年八月,广岛人口为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五十七人。靠近原子弹爆炸中心
区,即军事公园一带的市民全部死于非命!全市死亡人数为七万八千一百五十人,负伤
和失踪者为五万一千四百零八人,总计伤亡十二万九千五百五十八人。所谓失踪,并非
人们的习惯概念下落不明,真正的含义是罹难者的躯体已化为灰烬,幸存者中的许多人
遍体鳞伤,有的失去一只胳膊,有的失去一条腿。即使没有外伤,但有的成了瞎子,有
的成了聋子,有的又瞎又聋;有的因原子毒素带来白血病,食欲不振,以后口吐鲜血,
头发脱光。一言以蔽之,广岛市民除了当天离开这座城市外出的一万二千三百五十六人
以外,其余的不同程度地受害。再说房屋的破坏。全市的建筑物总数为七万六千三百二
十七幢,全毁的为四万八千二百五十一幢,半毁的二万二千一百七十八幢。其余的不是
被掀掉一片屋顶,就是墙壁残缺破损。
他说到这里,加重语气说:“所以我说,我罪大恶极,杜鲁门总统更是罪大恶极!
这难道是血口喷人,难道是胡说八道!”
莫诺如同坐在刺猬身上不自在,他猛地站起,又陡然坐下。
石井继续说广岛的惨状:“据一位参加广岛救护的军医告诉我,他们走进现场,处
处触目惊心!”
他介绍说,军事公园四周二公里的地方,也就是纵横四公里的范围内,一切毁灭殆
尽,很难见到手指粗的木头,拳头大的砖块,二指宽的瓦片,连“瓦砾场”这个词都用
不上。四公里以外的地方,也只能偶尔见到熏黑了的光秃秃的大树残干和钢筋混凝土建
筑物的空壳。寻找出来的受难者的尸体千形百状,更是惨不忍睹。有的额头紧紧贴在胸
前,有的后脑勺紧靠着背部。三分之一的死者已面目全非。眉目可辨者,有的两眼圆睁,
有的嘴已极大地张开,有的下巴颏严重歪在一边。大部分死者身上的衣服不是被烧光,
就是破碎得衣不蔽体。从死者躯体看,有的向前或向后,向左或向右弯成一把弓;有的
不是弯而是折,头部和脚紧靠在的一起,胸脯与膝盖之间没有一点空隙;有的仿佛被人
抓住头和脚,像拧干湿衣服似的,分别向相反的方向拧了那么三四下。凡此种种,说明
死者在临死前的一霎那间,经受过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石井说到这里,又加重语气说:“事实胜于雄辩,杜鲁门总统较之我,的确是更加
罪大恶极!”
莫诺忍无可忍:“石井你住口!”
“好!我不说了。”石井感到该说的都说了,心里舒坦坦的。
他缓了口气,又说:“我等待国际法庭对我、对杜鲁门总统的公正审判!”
六个小时之后,有关“日本战犯石井四郎说杜鲁门更比他罪大恶极”的报道,传遍
了地球上的大多数国家,也震撼着许多人的心。由于立场不一样,有的感到不可思议,
有的感到无比愤慨,有的感到大快人心。前者和后者持冷静观察态度,无比愤慨者纷纷
与杜鲁门通无线电话。首先与杜鲁门通话的是斯大林。
斯大林义愤填膺:“石井四郎的无耻谰言,混淆了正义与非正义的是非界限,这是
所有同盟国无法接受的!对此,总统阁下持什么态度?”
杜鲁门说:“对石井四郎的混帐逻辑,我一笑置之。因为我坚信诸同盟国的严正立
场,也坚信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严正立场!”
斯大林说:“请总统阁下马上与麦克阿瑟先生通话,建议他责成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一开庭,首先审判和处决石井四郎!”
杜鲁门的话音里充满了激动:“衷心感谢主席阁下对我的支持,对阁下在大是大非
问题上所持的严正立场表示无比钦佩!主席阁下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一定责成麦克阿
瑟先生这样做。”
第二天,即三月二十日上午九点,麦克阿瑟在自己的办公室,单独接见英国驻日军
事代表团团长巴特斯克,与他进行个别交谈。
他满脸严肃他说:“关于对石井四郎的两次预审,巴特斯克先生已经很清楚了,无
需我再作介绍,我邀请阁下来,想听听阁下对石井说的杜鲁门总统比他更罪大恶极这一
观点的看法。”
“最高总司令是怎样看的?”巴特斯克反问一句。
“自然感到不能容忍。”
“是不能容忍。我的意见,国际法庭开庭之后,把石井四郎作为第一个审判对象处
死!”
麦克阿瑟愣愣地望着巴特斯克,怎么他的话与斯大林的话如出一辙!
现在,他是这样回答巴特斯克的:“这样做好不好?国际舆论一定会抨击我们是报
复上面加报复呢!”
“阁下说的国际,面有多大?”
“世界上拥有原子弹的只有美国,面有多大可想而知。”麦克阿瑟叹息一声,“人
的嫉妒心与生俱存啊!”
巴特斯克说:“几十个同盟国就为美国拥有原子弹而感到欢欣鼓舞呢!”
“那是两颗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爆炸时的感情。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感情可不
一样了。”
“哪些国家?”
“比如苏联,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还有加拿大,认为美国拥有原子弹,对他
们是严重威胁。”
“但不能割断历史。”巴特斯克说,“不管怎样,两颗原子弹爆炸是迫使日本投降
的重要手段之一。”
“如果都能像阁下这样认识问题就好了。”麦克阿瑟煞有介事地说,“万万没有想
到,在同盟国,居然有人附和石井四郎的意见,而这种不良影响正在继续扩大呢!”
“谁?”巴特斯克一惊。
“请允许我为尊者讳。”麦克阿瑟缓缓摇着头。
巴特斯克愤慨不已:“过河拆桥的人可鄙!”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复杂。”麦克阿瑟话锋一转,“能不能够
想个变通办法?巴特斯克先生!”
“变通办法?”巴特斯克又一惊,“最高总司令想作出非原则性的变通?”
“为了维护杜鲁门总统的尊严,维护两颗原子弹在日本爆炸的特定历史意义,也是
为了维护美英两国在亚洲的共同利益,不得不作出某种让步。”
在维护美英两国在亚洲的共同利益这一大前提下,巴特斯克的思想转了弯。他说:
“请阁下说说作出某种让步的具体含义。”
“能否给石井四郎免罪?”
“我敢说,绝大多数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通不过。”
麦克阿瑟语调恳切:“希望阁下出面做做说服工作。”
巴特斯克微微摇头:“很抱歉,我没有这份能耐。”
“有。”麦克阿瑟深情地望着巴特斯克,“请阁下分别与加拿大代表团团长戈斯格
罗夫先生,澳大利亚代表团团长布莱先生,新西兰代表团团长艾西特先生交谈交谈。这
三个国家都是英国联邦成员国,你们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和共同语言。还有印度代表团
团长贾迪先生。印度至今还是贵国的附属国,阁下的话一定会得到贾迪先生的尊重。”
他顿了一会,又说:“菲律宾代表团团长阿基诺先生那儿,由我出面做说服工作。
杜鲁门总统己对我说过,美国准备在近几个月内同意菲律宾独立呢!”
巴特斯克说:“让我试试看吧!”
“不是试试看,而是必须让这几位朋友毫无保留地接受我们的观点。”
三十一日上午十点左右,麦克阿瑟领着基南、韦伯和助手菲勒士等人来到半月楼,
在美国军事代表团驻地小会议室,召开十一国驻日本代表团团长座谈会。
麦克阿瑟显得心情沉重他说:“自从预审石井四郎以来,我一直食不甘味,卧不安
席。作为一名美国军人,固然有自己的总统受到石井四郎的侮辱而深感痛心的一面,但
更重要的,是为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成果受到诋毁而感到无比愤慨!面对石井的严重挑
衅,我们该怎么办?这是邀请诸代表团团长来这里开座谈会的目的所在,事情已经发生
好几天了,诸位都有了自己的想法。下面,请先生们发表意见。”
他扫了大家一眼,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索普那圆胖的脸上,正好四只蓝眼睛碰在一起。
于是,索普开始他有准备地发言:“听说石井四郎在接受预审时大放厥词,公然胡
说杜鲁门总统更比他罪大恶极,简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如果法律允许,我非两刀把石
井砍成三截不可!”
他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态:“我建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提前开庭,早日将这个罪行累
累的战争罪犯处以极刑,以大快人心!”
迪利比扬格说:“两颗原子弹在广岛、长崎爆炸的特定历史意义不容否定,神圣不
可侵犯的伟大抗日胜利成果必须捍卫!本已罪恶昭著的石井四郎,公然在接受预审中大
放厥词,更是罪不容诛!我同意索普先生的意见,必须及早处决石井四郎。哪一天开庭
审判他为宜,请最高总司令部和国际法庭酌定。”
勒克莱、商震、赫尔弗里希相继发言,其内容与索普、迪利比扬格所说大抵相似。
巴特斯克发言了:“毫无疑义,两颗原子弹爆炸的特定历史意义不容否定,抗日胜
利成果必须捍卫,石井四郎的确是死有余辜!这是十分简单而明显的道理。但是,简单
中又包含着复杂,明显中又包含着深奥,我们必须郑重其事。如果我们把石井四郎处死
了,却不追究杜鲁门总统的任何责任,国际舆论将会怎样抨击我们,不言而喻。”
赫尔弗里希说:“总不能按照石井四郎的无耻谰言,把杜鲁门总统定为战犯处死
吧!”
巴特斯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发言的立足点是,处理石井问题要慎之又慎。”
“怎么个慎重法?巴特斯克先生!”商震问。
巴特斯克搓了搓手:“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戈斯格罗夫说:“不杀石井行不行?比如说,只判处他几年徒刑?”
艾西特说:“按照石井的强盗逻辑,你判处他几年徒刑,他就会要求判处杜鲁门总
统十几年徒刑呢!”
布莱说:“最好想个折中方案。”
麦克阿瑟的意见终于由阿基诺说出来:“依愚见,干脆给石井四郎来个无罪释放,
或者叫兔罪释放。”
迪利比扬格胸脯一挺:“苏联代表团表示坚决反对!”
商震气愤不已:“人们会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软弱无能!”
赫尔弗里希马上接腔:“人们也会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毫无原则是非!”
一阵沉默过去,基南说:“一个主张坚决处死石井,一个主张免罪释放他,两种截
然不同的意见不能老是僵持下去。我看,还是由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裁定好了。”
麦克阿瑟感到气氛紧张,明显地感觉到有股冷空气在旋转,把房间里的热气包围住
了。蚌壳里的珍珠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他想。
“这可是个大难题。”麦克阿瑟显得很为难,“我的意见,还是付表决好了。”
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马上武断地提出:“主张免罪释放石井四郎的请举手!”
呼地举起六只手,他们是巴特斯克、戈斯格罗夫、布莱、贾迪、艾西特和阿基诺。
索普是后一个把手举起来:“我放弃原来的主张!”
麦克阿瑟宣布:“少数服从多数,明天就免罪释放石井四郎!但暂时不要发消息。”
麦克阿瑟的专横,把迪利比扬格置于正义的一方。一股愤慨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
他厉言说:“这样一个重大的原则是非问题,竟然用简单的举手方式来作出裁决,还有
什么真理可言!对此,我同样表示坚决反对!”
麦克阿瑟赶忙按捺住心中的火气,控制自己的感情,语气平和他说:“阁下有这个
权力。”
三月二十二日,是个奇怪的日子,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俄罗斯、朝鲜人民鲜血的战
争罪犯,将被宣布免罪释放。当然,这一天对于石井四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上午九点,基南带领布雷布纳来到巢鸭监狱。接着,他由典狱长阿尼斯少校和布雷
布纳陪同,来到关押石井四郎、前日本首相小矾国昭、前外务相东乡茂德和重光葵的第
一二五号牢房。基南对他们说:
“查在押战犯石井四郎,曾惨无人道地用六千多个活人作细菌和毒气试验,又多次
在中国战场上使用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造成几十万人的死亡,殊属罪孽深重,本应定
为甲级战犯处以极刑。”
基南说到这里,斜靠在床头上的石井跳下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床边。
基南继续说:“但是,石井在接受两次预审中,对自己的犯罪行为痛心疾首,并作
了坦诚的交代,而且一再表示以一死谢罪。我们并非复仇主义者,国际法庭的量刑原则
是宽严相济,鉴于石井认罪态度诚恳,决定免罪释放他。”
他面向仍斜靠在床头上的小矾、东乡和重光说:“你们三人,以及全监狱在押战犯,
都应该从石井的免罪释放中悟出点什么,明白点什么。”
他把目光移向石井:“石井先生,你现在恢复自由了!”
石井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谢谢,谢谢!”向基南深深一鞠躬。
一个半小时之后,石井随同基南和布雷布纳,第二次来到明治生命大楼的基南办公
室。基南微笑着对石井说:“几天前,我在这里对你说过,保护知识,是人类的共同愿
望和职责。我们之所以免罪释放你,就是希望你把藏在脑海里的细菌、毒气两项科研成
果,毫无保留地写出来。我们在这里为你安排一间房子,由布雷布纳先生陪同你。争取
在两个月之内全部写出来,时间够不够?”
石井说:“能够让我回家写吗?”
“不行,只能在这里写。”基南回答。
石井迟疑了片刻,讷讷他说:“我,我愿意继续交代,恳求你们不要再把我关进监
狱。”
基南惊疑地问:“什么意思?”
石井说:“其实,两项科研资料有副本。副本,就是拍摄两项科研资料的一批胶卷。
这批胶卷由我妻子秋子保管。我曾经叮嘱过她,就是让你去死,也不能将这些胶卷交出
来。你们派人随我回家去取。”
基南紧紧地握着石井的右手,深情地叫一声:“石井先生!”
第二天上午九点,莫诺怀着激愤的心情去见麦克阿瑟。因为过于激动和愤怒,竟忘
记了正常的礼节,劈头就质问麦克阿瑟:“免罪释放石井四郎,是你批准的?”
“是的!”麦克阿瑟也没好气,“你是美国人,应该维护美国的利益,应该维护杜
鲁门大总统的尊严!”
“我是美国人,更是个正直的法律工作者。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从法律角度
考虑,认定杜鲁门大总统比石井更加罪大恶极,就应该定他为战犯!”他站在那里,像
法律本身一样刚直。
莫诺虽然这么说,但他明白法律敌不过枪杆子和权势,就像严密的罗马宪法无法阻
止斯巴达克斯的起义,德国的魏玛宪法无法阻止希特勒上台一样,法理不能从法律本身
去求索,而应从社会的经济基础去探求。严格他说,真正的法律社会是没有的。
麦克阿瑟愤然起身:“仅凭你这一句活,我宣布开除你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我感到无比荣幸!因为在一个由一人操纵、不依法办事的国际法庭工作,我感到
羞耻!”莫诺豁出去了,“尽管你们守口如瓶,但我还是识破了你们免罪释放石井四郎
的秘密。我回到美国之后,就写文章揭发这一阴谋,将这一不可告人的可耻行为公诸于
世!”
他说罢,气冲冲地走了。他走了两步,从后面传来了麦克阿瑟的话:“你有写文章
的自由!”
莫诺于第二天回到美国。但是,当天晚上十点,他在回家途中却被警察秘密逮捕了。
五天后,苏联、法国、荷兰三国政府,先后就免罪释放石井四郎一事发表声明,措
词严厉地谴责了这一毫无原则是非的错误行为,要求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重新逮捕
石井四郎。
只有中国的蒋介石政府不吭声。
但是,这时候,日本同盟通讯社发表了一则消息,说石井四郎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
和心脏病,因被免罪释放兴奋过度,喝酒过多而猝然死于芝山町家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批胶卷已运抵美国细菌化学武器研究基地特托利克研究所。
不过,狡猾的石井四郎留有一手,五铁皮箱胶卷只交出三箱。所以,美国的这两项
试验,至今没有赶上日本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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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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