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东京市场,萧条冷落。陈列出来的商品,不仅档次低,而且品种和数量都很
少。购买者多是各国驻日本的军人、工作人员和日本政府官员。至于绝大多数的普通日
本人,除了粮食非买不可,对其他商品敢于问津的人就不多了。
一月六日上午九点左右,商震的助手李勋德、秘书史兴楚和日语翻译叶士谦等人,
驱车去涩谷街购买文具用品,刚跨进一家文具商店,正在购买笔记本的两个小学生,用
日本和歌体的七韵冲着他们唱道:
“战后日本苦思索,最难办是寡妇多。寡妇思君又想汉,泪湿枕头没干过。眼睛盯
着中国兵,同文同种天作合,一旦目标瞄准了,不顾一切往家拖。”
叶士谦听后一惊!他将几句顺口溜译成汉语告诉李勋德和史兴楚,两人也都大吃一
惊!他们打量两个小孩,年纪都是十来岁,并不完全懂得顺口溜的意思。
叶士谦买了四支红蓝铅笔,分给两个小学生,在他们兴高采烈时,和蔼地间道:
“你们是哪所学校的学生?刚才唱的歌是谁编的?是谁教你们唱的?”
其中一个小孩说:“我们在涩谷街成字小学念书,歌是谁编的,我们不知道,也没
有人教我们唱;许多同学都在唱,我们就学会了。”
这件事向商震敲起一声警钟。他焦急不安,也很重视,上午十点三十分,他和喻哲
行、李勋德、史兴楚等人,来到涩谷区中国代表团所属部队驻地,把全体官兵召集在操
场上开会。没有座位,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
商震铁塔似的往讲台上一站,神色肃然地说:“我先念一首严重损害中国驻日军队
声誉的顺口溜给大家听。”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全神贯注听商震念完顺口溜,意识到一场震慑人心的大事即将
发生!
商震的脸色吓人,声震屋宇:“被日本寡妇拖回家去的人,都给我老老实实站起
来!”
命令如山倒。“唰!”地一声,站起了五个人。一个个诚惶诚恐,天旋地转,脸色
如同被捆赴刑场似的惨白!
商震说:“只要你们坦白交代,保证以后不再上当,我可以原谅你们,因为毕竟是
被女人拖去的,与肆意嫖娼有区别!”
他两眼一瞪:“还有被日本寡妇拖回家去的吗?争取主动,时间不超过三分钟!敢
于隐瞒者,马上押回南京枪毙!”
又有两个人站了起来。
喻哲行说:“现在你们一个个如实交代。”
他手指站在第二排的一个:“你先说!”
那人说:“我叫徐菊生,上士班长。大约半个月前,我去邮局给家里发信,想抄近
路,从一条小巷弄回来。当走到一个拐弯处时,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一把
将我拖住。这时,百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太太,她见那女人拉我,扭头就走。当时我
很害怕,担心这女人对我持敌对态度,起什么歹心。于是我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汉
语她不懂。见她仍然使劲把我往她家里拖,以为她想要钱,就把身上的一点日元给她,
但她不要。直到把我拖进一问卧室把门闩上,拉我上床才明白,事后我惶恐不安,经常
做恶梦,梦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想坦白又没勇气,以后,我再不敢往那里路过了,我
保证不再重犯。”
其他人的交代,情况大抵相似。他们中有一个排长,两个连长,其余的是士兵。
只有一个人不同,也可以不站起来,但想到自己毕竟被日本女人拉过,觉得有必要
说清楚,他说:“元旦那天放假,我独自一人外出溜达,无意中走进一条巷弄,被一个
三十来岁的女人拖住,强拉着我的右手去摸她的奶子,我明白了,骂她不要脸!虽然她
听不懂,但从我怒气冲冲的表情中会知道我在骂她,她也不恼,还是一个劲的拖我,一
个劲地冲着我笑,我不得不把拳头挥起来示威。她嘴巴一噘,扫兴地走了。我回来后,
向李连长报告了。”
李连长站起身来证实:“张凤本向我报告过,我又马上向王营长报告了。”
王营长起身说:“我头脑简单,没有想到问题的复杂,故没有向团部报告,这是我
的错。”
商震与喻哲行低声商量几句,宣布奖励张凤本一千元法币,提升为王连长那个连的
连副。
他接着说:“希望大家向张凤本学习。军人乱搞女人,在国内不容许,在国外更不
容许!顺口溜第三句说:‘眼睛盯着中国兵,同文同种天作合。’这是从生理结构状况
来说的。编顺口溜的人,颇有点文学水平。可以预料,今后还会有日本寡妇来拖你们,
大家一定要用军队铁的纪律来约束自己!”
他炯炯的目光环视一周,又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军事代表团肩负的重任,是在
与同盟军一道维持好日本治安的同时,治理好日本和正义审判日本战犯。这必然会引起
少数人的严重不满,会想方设法从中进行破坏和捣乱!当然,这些寡妇是日本侵略战争
的受害者,她们是无辜的。但有些人利用这件事编成顺口溜,让人到处唱,到处传播,
是有政治目的的,是不怀好意的,我们必须从中吸取深刻教训,从而提高警惕!”
接着,由喻哲行宣布三条纪律:一是外出必须有五人以上同行;二是不能走偏僻的
小巷弄;三是相互监督,检举揭发者有奖。
散会后,喻哲行领着史兴楚,携带一条中国生产的“白金龙”香烟,走访了成宇小
学校长关口玉池。
关口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中日战争期间,他的四个儿子,都先后应征入伍,其中
有三个儿子在中国战场上当了炮灰,有三个儿媳成了寡妇。
老人无限痛苦:“在日本,像我这样的日华战争受害者,何止我关口玉池一个!据
说丈夫战死在中国的,丈夫战死在太平洋各个岛屿上的中青年妇女共有一百多万呢!她
们不是木偶,是有灵有肉的女体,自然想到改嫁,但日本找不到配偶,总不能改嫁到外
国去吧!许多寡妇只有二十多岁,我的三儿媳和四儿媳都是这个年纪,就是大儿媳,也
才三十出头;她们却要守一辈子活寡,罪过,罪过!”
关口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你们来日本审判战犯,我举双手拥护!报纸上那些要求
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文章,我也举双手拥护!”
喻哲行说:“我们一定坚持真理,坚持正义!”
关口边抹眼泪边说:“我听到一些学生用和歌体在唱那首顺口溜,就想到我的三个
守寡的儿媳,心里就酸楚万分,也就没有心思去想顺口溜是谁编的,又是谁传到我们学
校来的。你们是不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喻哲行说:“那倒不必。”
老人点点头:“贵军纪律严明,令人钦佩!从此,再不会有寡妇打中国军人的主意
了。我把顺口溜后面一句‘一旦目标瞄准确,不顾一切往家拖’改一改,改成‘可是他
们纪律严,没有理睬无奈何。’先让我的三个孙子唱,让他们带动同学们唱,你们的影
响会很快收回来的。”
喻哲行很受感动:“感谢关口先生的支持!”
从此以后,日本寡妇们转移了目标,把注意力对准了其他驻日部队,而且被人利用
钻了空子,干扰了对战犯的审判。这是后话。
商震回到代表团驻地,收到远东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个通知。通知说,根据美国政
府和荷兰政府的要求,同意两国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美国不再派军队进驻日本,荷
兰进驻部队为一个团的兵力。索普少将任美国代表团团长,柯萨特准将为参谋长。赫尔
弗里希少将任荷兰代表团团长,哈利斯特准将为参谋长。
商震清楚,索普原是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对敌情报部长,刚由准将提升为少将;
柯萨特原是侦察部副部长,也刚由上校提升为准将。让他们担任现在的职务,算是“就
地取材”吧!
“美国有麦克阿瑟将军率领四十六万军队进驻日本,还要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
其用意是什么?商先生!”助手王锡钧问。
“应该由你回答我。”商震说,“年轻人要学会在复杂情况下动脑子。”
“谢谢商先生的栽培!”王锡钧沉思一会说,“我想,美国这样做,无非是想在一
些重大原则问题的讨论和表决时多一票,无非是想说明麦克阿瑟指挥的是同盟军,并不
起美国军事代表团的作用。”
“这是问题的一面,还有一面。”商震伸手搔搔开始谢顶的脑袋,“半月楼已成了
麦克阿瑟最不放心的地方,美国既然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索普和柯萨特他们就会住
到这里来。”
“起监视作用?”王锡钧一怔。
商震说:“还有,荷兰派军事代团进驻日本也值得深思。”
他将去年九月讨论荷兰是否参加国际法庭时,中、苏、法等国代表认为荷兰对反对
日本的侵略没有做出任何贡献而不同意;后来,麦克阿瑟说荷兰参加国际法庭带有观察
员性质,不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大家才勉强通过等情况,一一告诉王锡钧。
王锡钧说:“荷兰代表团来东京是个谜。”
“要揭开这个谜并不难。”商震说,“只要看看荷兰代表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持
什么态度就明白了。”
这些又是各代表团共同关心的问题。下午四点左右,八国代表团又不约而同地来到
苏联代表团驻地。对于美国、荷兰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的问题,大家的看法与商震他
们的看法基本一致。
迪利比扬格意识到,苏联代表团在无形中形成的核心地位,将会受到威胁,而多了
一分心思。
他说:“由于朋友们对苏联代表团的友好和厚爱,遇到有值得榷商的地方,都愿意
来我们这里交谈自己的看法。对此,我们非常感谢!美国代表团住到这里来之后,如果
朋友们还把苏联代表团驻地作为聚会的地方,势必引起他们的怀疑。我的意见,以后少
点聚会,多发挥电话的作用。”
“那有什么!”巴特斯克不以为然,“我们聚集在这里,对一些问题交谈各自的看
法,光明正大!”
阿基诺说:“索普和柯萨特先生也可以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有什么问题,可以
面对面说。”
正在这个时候,萨塞兰、索普和柯萨特,以及从荷兰飞抵东京才两个小时的赫尔弗
里希和哈利斯特,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
萨塞兰将索普、赫尔弗里希等人,一一介绍与九国代表团团长见面,当他说到最高
总司令部安排荷兰代表团与印度代表团同驻五楼,美国代表团驻六楼时,半开玩笑似的
说:“美国代表团可不是高高在上哟,因为是最后来东京,应该罚他们多爬一层楼。”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大家一眼:“住在一至三楼的六个代表团的参谋长,都说团长来
苏联代表团驻地了,殊不知中国代表团的商震将军,印度代表团的贾迪将军也在这里,
你们是在开会?”
“也算是在开会吧!”勒克莱灵机一动,“接到远东委员会通知,驻日军事代表团
又增加了美国和荷兰两个团,都感到高兴,大家聚在一起正商量着开个茶话会,欢迎两
国代表团的到来!”
索普表情淡然:“非常感谢!不过,今后我们都同在这座大楼办公,每天都可以见
面,茶话会就免了吧!”
“九国朋友的盛情难却啊!”赫尔弗里希说,“我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了解,可
在茶话会上向先期来的九国朋友请教。请问勒克莱将军,茶话会什么时候开?”
迪利比扬格紧接着回答:“晚上八点,在我们代表团的会议室开。”
索普马上改口:“既然已经定下来了,我和柯萨特先生欣然应邀。”
“茶话会是个良好的开端,相信十一国代表团之间一定会开诚布公,合作得很好
的。”萨塞兰说,“顺便发个通知,最高总司令部决定明天召集各代表团长开会,安排
一天时间讨论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研究国际法庭成立的有关问题。明天上午八点正
式开会。”
他拿出一叠《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发给每个代表团一份:“请诸位审阅。”
五年前,赫尔弗里希曾出任过荷兰驻华大使馆副武官,在重庆与商震有过三次工作
上的接触;去年九月二日在日本投降签字仪式上又见过面,第二天还就第二次世界大战
后的世界局势发展,与商震交换过意见。出于对商震的尊敬,下午五点特意去中国代表
团拜会商震。他说:
“我来拜会商将军,是表达我对阁下的景仰之情。至于向阁下和其他朋友请教,晚
上在茶话会上再提。”
“谢谢赫尔弗里希将军对我的尊重。”商震微笑着,“请问,阁下想在茶话会上提
什么问题?”
赫尔弗里希说:“请朋友们介绍进驻日本三个月来的体会,工作中存在哪些矛盾,
遇到哪些干扰和阻力,是怎样解决的。”
商震迟疑片刻,提醒说:“作为老朋友,恕我直言。将军阁下在茶话会上提这些问
题,大家会避而不谈。”
“为什么?”
“都有难言之隐。”
“请明言相示,我一定慎重行事,阁下!”
“因为有索普和柯萨特两位先生在。”
“哦,噢!”赫尔弗里希很吃惊,“矛盾,干扰,阻力,都来自他们?”
商震将围绕吉田茂、米内光政、下村定、近卫文麿、平沼骐一郎是不是战犯,天皇
制的存与废,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等问题,与麦克阿瑟斗争的情况,扼要告诉赫尔
弗里希,然后感情真挚地说:
“情况很复杂,斗争也很激烈,阁下来东京工作一段时间就会知道的。我建议,今
晚的茶话会只谈友谊,谈团结,谈合作。总之,不交谈美国代表团的敏感问题。”
“谢谢商将军的提醒。”
商震见交谈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就将去年九月讨论荷兰参加国际法庭的两种不同意
见,毫无保留地说给赫尔弗里希听。他接着问:“阁下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什么观察员性质!麦克阿瑟又要我们参加国际法庭,又要捆住我们的手脚,让我
们做只有发言权而无表决权的列席者!”赫尔弗里希很生气,“正因为如此,荷兰政府
才向远东委员会提出申请,要求以正式代表身份参加国际法庭,同样应派军事代表团进
驻日本!远东委员会对我们的申请很重视,绝大多数代表认为,不能让麦克阿瑟一个人
说了算,也不能让美国一个国家说了算!结果,除美国代表外,其他十国代表一致表决
通过。”
“噢!原来如此。”商震恍然地点点头。
“我们对去年九月讨论荷兰参加国际法庭时,有些国家的代表持反对意见表示理
解。”赫尔弗里希说,“的确,由于我国遭受德国的侵占长达五年之久,没能从经济上、
军事上支持反对日本法西斯的斗争。不过,我们在道义上和舆论上是支持的,曾经秘密
印发十多种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和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小册子。为此,有近千名荷兰人遭到
德国法西斯的杀害!”
商震坦诚地说:“那次讨论时,中国代表,也就是我,就持反对意见。是我们错了!
阁下刚才说的这些情况,贵国政府应多做些宣传,让国际上的朋友了解你们。”
赫尔弗里希说:“比起贵国在抗日战争中做出的重大贡献,实在是微不足道。若不
是商将军与我的交谈涉及这个问题,我是不会说这些的。”
“我很高兴!”商震欣然一笑,“我从阁下身上看到了贵国政府的处事正直。”
“谢谢!”赫尔弗里希说,“因为荷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深受其害,我们参加国
际法庭的工作,会站在正义的一边,也就是站在中国一边。荷兰在第一、第二次世界大
战中,都宣布自己保持中立,但真正的中立是没有的。”
商震满脸激动神色:“感谢阁下对我说的这番肺腑之言!我很高兴,荷兰代表团来
了,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又多了一股正义的力量!”
两人越说越投机,商震就将自己的苦衷告诉荷兰朋友,赫尔弗里希表示理解,表示
支持。
晚上的茶话会纯系礼节性的聚会,与会者说了番客气话,仅一个小时就散会了。
商震和喻哲行回到自己的驻地,刚开始审阅《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苏联代表
团的汉语翻译彼尼斯基,给商震送来一册《纽伦堡国际法庭审判德国战犯条例》。
彼尼斯基说:“这是苏联驻纽伦堡首席检察官比格尼诺夫先生,接到迪利比扬格将
军的电话之后寄来的。刚收到,真是雪里送炭。我们可以对照比较,取长补短。这条例
我们收到十册,除美国代表团以外,每个代表团一册,最高总司令部早已收到条例的英
文本,美国代表团一定有了。我们收到的是俄文本,需要我帮忙作翻译吗?商将军!”
商震感激地说:“谢谢苏联代表团,谢谢彼尼斯基先生!我们有俄语翻译。”
彼尼斯基走后,喻哲行把苏文源叫来,由苏文源念一条纽伦堡审判条例,再看一条
同一内容的东京审判条例。经过对照比较,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从纽伦堡审判条
例看,参与国的美、英、苏、法四国之间是平等关系,但东京审判条例却把权力集中在
美国身上,也就是集中在麦克阿瑟身上,美国与各参与国之间成了上下级关系。
关于审判条例存在的问题,以及两种观点的激烈斗争,参加条例起草的中国法律专
家向哲浚、方福枢、易明德曾向商震、喻哲行汇报过。为此,商震也与迪利比扬格、阿
基诺、巴特斯克交谈过。大家的意见是等待讨论。
商震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对苏文源说:“苏先生的任务完成了,
你去睡吧,只差十五分就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和喻先生还想坐一会儿。”
苏文源起身说:“是不是要通知伙房弄点吃的?”
喻哲行说:“不用了,饿了就啃几片饼干。”
商震一支香烟吸完,又点燃了一支。他说:“审判条例就是审判宪章,通过了就是
法律,美国就会名正言顺地控制国际法庭。”
“是的。”喻哲行说,“比如条例规定,战犯的逮捕由同盟军最高总司令审定之。
对此,我们深有领教。我们提出的第一、二批逮捕战犯名单,有二十多人麦克阿瑟不同
意逮捕。而这些人都是罪行累累的刽子手。谁该逮捕,应由国际法庭各参与国代表根据
其犯罪事实审定。如果这一条通过了,就会给继续逮捕侵华日本战犯带来阻力。”
商震说:“看来,明天,一场与麦克阿瑟面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已不可避免了!
你与我,是把老头子给我们的紧箍咒老老实实戴在头上,还是甩掉紧箍咒挺身而出!中
国是受日本侵略时间最长、受害最深的国家,我们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行吗?除了苏联、
英国、菲律宾、荷兰的朋友理解我们的苦衷以外,其他代表团的朋友会骂我们是奴才
呢!”
他起身踱了几步:“该说的而不准说,该斗的而不让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斗!”喻哲行被激起一股冲动,“无非是麦克阿瑟又通过杜鲁门向老头子告我们
一状,无非是被撤职回国当老百姓!”
“不能这样!我倒不是怕掉乌纱帽。”商震说,“如果我们被撤职回国,让处处仰
人鼻息的软骨虫来,那就更糟了!”
“那就由我出面斗。”喻哲行说,“老头子要追查,撤了我的参谋长职务无妨,还
有商先生在东京。”
商震说:“那也不行!这里的工作是以我为首,老头子还会追查到我头上来。即使
只把你的参谋长撤了,换上别的人来,能与我心心相印吗?能与我合作得好吗?”
他坐回原处,沉思着说:“还只能按我们的既定方针办,暗斗。看来,我们只好仰
仗于希克斯曼将军的力量了。”
希克斯曼是商震在日本留学时的澳大利亚同学,时在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工
作。这个委员会成立于一九四五年初秋,总部设在英国伦敦,其职责是负责对德国。日
本战犯审判的调查和指导。因澳大利亚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国家,而希克斯曼则是委员
会的当然主席。去年十一月初,他通过无线电话,就对日本战犯的审判问题与商震交换
过意见。商震也坦率地将自己来东京工作的苦衷,无保留地告诉希克斯曼。
喻哲行点点头,看看手表,东京时间是六日深夜十二点。他打开一本世界地图,查
看世界时区表,伦敦还是五日下午三点,高兴地说:“估计这时候希克斯曼将军午睡起
床了,请商先生现在就与他通电话。”
两人来到无线电收发报室。商震将纽伦堡和东京两个审判战犯条例的差别和存在的
严重问题,向希克斯曼作了汇报。他说:
“请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审查东京审判条例,抵制其错误的条款。如果这个
条例被通过,那么,今后的东京审判就无真理和正义可言!由于学长所知道的原因,请
不要说是中国代表团向你汇报的。”
希克斯曼说:“我理解学长的心情,一定为之保密,也一定给予支持。”
“谢谢!”商震说,“说是自嘲也可以,我扮演的是个可怜的角色。但是,为了正
义与和平,为了使侵华战犯受到审判,以告慰在中日战争中死难的三千五百二十万中国
同胞的亡灵,我又甘愿来东京受这份罪!”
“商学长忍辱负重,令人敬佩!”希克斯曼因对斗争的复杂估计不足而显得很自信,
“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一定以负责的态度审查东京审判条例。我等会儿就给澳大
利亚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布莱将军通电话,请他在讨论东京审判条例时,旗帜鲜明地
抵制其错误条款。噢!布莱也在日本陆军大学留学过,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我等会儿对
他说,既然是先后同学,要他今后更好地与商学长合作。对了,你的苦衷也不妨告诉他,
让他理解你,支持你。”
东京城里,万籁俱寂。已是七日凌晨一点了,商震身体躺在床上,但脑子还没有休
息。摊开在他面前的,仍然是一本难念的经。在讨论会上总得发表意见呀!那么,话该
怎么说?最后,在见机行事的自我安慰中,昏昏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分,商震刚洗漱完毕,布莱兴致勃勃地来了。他紧紧握着商震
的手,欣喜地说:“原来我们是同学!去年九月与阁下在东京见面时,就感到很面熟,
原来我们是先后的日本陆军大学同学!”
“我正准备下二楼去看望布莱将军,你却来了!”商震也很高兴,“今后,甚望阁
下多多支持中国代表团的工作!”
“我一定与商学长通力合作。”布莱说,“今后凡是学长感到不便直接出面的地方,
你把想法告诉我,由我们代表团出面。我还将请法国代表团团长勒克莱将军支持你们,
他是我的好朋友。还有新西兰代表团团长艾西特将军,他的大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期间,
一直住在我家里,他也会支持学长的。”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商震眼前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布莱将军给予我信
心和力量。”
“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年纪也比我大一点,你是学长,不要称我将军,应直呼我的
名字布莱。”布莱说,“你叫我布莱,我感到亲切。”
商震很激动:“布莱,我的好兄弟!”
布莱高兴极了:“我为自己有个中国兄长而自豪!”
接着,两人就上午讨论会的斗争焦点交换了意见。
上午八点,讨论会准时召开。与会者除了十一国代表团团长以外,还有参加审判条
例起草的美国、中国、英国、法国、苏联、澳大利亚、加拿大等七国的二十多名法律专
家。
会议由麦克阿瑟主持。他说:“由于七国法律专家的共同努力,仅用了两个多月时
间,一个内容相当复杂的《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就写出来了。我谨代表驻日同盟军
最高总司令部向全体法律专家表示感谢!”
他起身行了个军礼又坐下,拿起一册审判条例草稿扬了扬:“这个条例有着自己的
特色。起草过程中,我们认真学习了《纽伦堡审判德国战犯条例》,吸收了它的可借鉴
部分。这里,我想说明一点的是,虽然日本法西斯和德国法西斯的野蛮侵略是一样的,
但由于两国的政治体制不同,两国的历史渊源不同,东方和西方的文明不同,其侵略手
段和目的也就千差万别,因而东京审判条例较之纽堡审判条例应有许多不同之处,这就
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千差万别”,“不同之处”,“自己的特色”,在与会者思想上产生的震动和反
感,像三颗子弹射在坚硬的钢板上,而又被强烈地弹了回来!
麦克阿瑟早就意识到这个审判条例会遭到大家的反对,但他总是那样自信。他说:
“自然,诸位对这个草稿可以提出这样那样的意见,但希望大家的发言能够突出重点,
就是我们这个条例真正具有自己的特色没有?好!下面请条例起草领导小组组长基南先
生讲话。”
基南说:“我认为,参加条例起草的法律专家们的工作态度是严肃的,是认真负责
的,往往为了一个观点,一个用词的准确与否展开讨论,甚至是争论,有时争得面红耳
赤,可以说,审判条例草稿是发扬民主的产物。现在,请各代表团团长按照最高总司令
关于体现特色的问题发表意见,需要解释的地方,我负责进行解释。”
房间的气氛,大有暴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这个条例草稿是发扬民主的产物吗?”迪利比扬格说,“据我所知,在整个起草
过程中,虽然专家们有过许多争论,但最后还是基南先生一个人说了算!”
勒克莱也深有同感:“与其说是民主的产物,不如说是专制的产物。”
基南的脸色红一阵,又紫一阵:“两位将军有权力这样理解。”
迪利比扬格又打出一炮:“刚才,麦克阿瑟将军连说德国与日本的几个不同,其侵
略手段和目的千差万别。究竟差别在哪里?实在令人无法理解。请最高总司令指教指教,
先说个三差五别行吗?”
“我表示拥护!”布莱附和着说,“如果把千差万别都说出来,实在大费时间,只
说个三差五别就行了。”
会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麦克阿瑟愣怔片刻,粗暴地说:“这还用得着我解释吗?迪利比扬格将军和布莱将
军能够出任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还能不理解?”
“要说完全不理解也不是事实。”迪利比扬格说,“最高总司令之所以提出千差万
别,其目的是为你说的所谓特色做掩饰。”
这话刺得麦克阿瑟的神经发痛,真想用对待手下打了败仗的指挥者那种语调教训对
方一顿。但他终究还是控制住了,冷冷地说:“见仁见智。”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既然最高司令不愿意做解释,那就让大家去见仁见智好了!”赫尔弗里希转过话
题,“我现在请教基南先生:这个条例是国际审判条例,还是美国审判条例?”
气氛既是紧张的,又是平静的,因为与会者的头脑都比较冷静。
尽管赫尔弗里希的提问像一颗炸弹爆炸,但似乎这是麦克阿瑟和基南意料之中的事,
没有引起多少震动,因为两人的表情都很坦然。
布菜紧紧接腔:“赫尔弗里希将军的意见提得好,这是首先必须明确的问题。如果
是美国审判条例,今天的讨论会实属多此一举。”
基南淡淡他说:“自然是国际审判条例,是具有自己特色的国际审判条例。”
“不对!”巴特斯克将纽伦堡和东京两个审判条例打开,“不妨将两个审判条例对
照比较说几个问题:一、关于国际法庭成员的确定,前者由美、英、法、苏四国政府协
商成立四国军事法庭,后者由美国邀请其他十国参加;二、关于各国的首席审判官、首
席法官和首席检察官,前者由参与国自己任命,后者由各参与国提名,最后由驻日同盟
军最高总司令审定任命;三、关于国际法庭首席检察长的产生,前者由参与国审判官相
互推选,采取轮流制,每次审判之后就轮换,后者由最高总司令任命,一直工作到全部
审判结束;四、关于国际法庭审判宫的任命也是如此;五、定谁为甲、乙、丙级战犯,
前者由参与国审判官组成的审判委员会根据其犯罪事实审定,后者由最高总司令审定;
六、谁该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有期徒刑,同样如此。”
他瞟了麦克阿瑟一眼,继续说:“仅从上述六个方面来看,麦克阿瑟将军的权力已
经够大的了,简直是大得无以复加!可是条例还强调说:‘应该给予同盟军最高总司令
以应有的法律上的权力。’因此,这个条例不是国际审判条例,而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审
判条例!”
布莱、迪利比扬格、阿基诺、赫尔弗里希、勒克莱和艾西特、印度的贾迪、加拿大
的戈斯罗夫相继发言,赞同巴特斯克的分析。
商震说得比较委婉:“为了使审判条例能够为各国代表团所接受,更好地团结合作,
建议作适当的修改。”
他的话在上述九国代表团的思想上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如同铁锤落在棉花堆里。
但却引起索普的不满。他是那样盛气凌人:“不能修改!如果接受商将军的意见,
那就无自己的特色可言!”
布莱冷笑一声:“所谓特色,就是无民主可言,而是让麦克阿瑟将军集东京审判大
权于一身!”
大家把眼光投向麦克阿瑟,看他怎样表明态度。
难啊!即使撤了他的最高总司令职务,也不会接受大家的意见。
四十多年胜多败少的军事生活,使麦克阿瑟不论干任何事情都充满自信。一九四一
年七月,他兵败菲律宾时,自信地对率军队保护他逃离马尼拉的菲律宾第五军军长阿基
诺说:“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与你们一道光复菲律宾的!”第二年,他出任西南太平
洋地区同盟军总司令时,自信地对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表示:“保证在两
年半时间之内,全部收复南太平洋地区被日军侵占的国家和岛屿!”去年八月,他被任
命为最高总司令时,又自信地对杜鲁门说:“一定将日本改造得使大总统阁下和美国国
会满意!”
也由于四十多年胜多败少的军事生活,使他养成了居功自恃和桀骛不驯的暴烈性格。
麦克阿瑟说:“今天早晨七点,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主席希克斯曼阁下与我
通了无线电话,要我马上派专机专人将东京审判条例草稿送往伦敦。不管怎样,我得照
办。”
他刺人的目光射向依次坐在左边座位上的莱克、迪利比扬格和巴特斯克:“大概有
人向希克斯曼主席汇报了,想借助他的权威达到修改东京审判条例的目的!”
被麦克阿瑟目光刺着的三个人,不约而同把脑袋晃了晃,意思是说:“是我反映的
你能把我怎么样!”
只有我们的商震将军,脸一阵阵发烧,很不自在。
对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能发挥多少作用,麦克阿瑟心中有数,也没有把它看
在眼里。因此,他说:“我坦率地告诉诸位,有人想借助希克斯曼主席的权威改变东京
审判条例的特色,办不到!朋友们说这条例是美国审判条例。我承认,就是美国审判条
例。如果有些盟国认为这条例不能接受,愿意退出东京审判,悉听尊便!”
这话说得够绝的了,毫无回旋的余地。大家反感极了,仿佛吃进一只苍蝇直想呕吐。
“遗憾,实在太遗憾了!”阿基诺连连摇头,“麦克阿瑟将军在太平洋战争的对日
军大反攻中,是举世公认的杰出军事家和英雄,的确为维护世界和平立下了旷世功勋,
因而受到各同盟国人民的普遍尊敬。然而,我对阁下刚才说的这番专横的话,感到非常
遗憾,也感到非常愤慨!万万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目空一切!”
罗马喜剧作家特伦底乌斯说得好:“我是人,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这是至理
名言。人,不论他达到怎样的理性发展阶段,也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是圣贤,是先驱,
他终究是人,因而必然带着人所固有的一切缺点。
“阿基诺将军说我目空一切,我接受。”麦克阿瑟说,“想当年,面对穷凶恶极的
日本侵略者,我若不目空一切,能夺取太平洋战争的全胜吗?”
阿基诺大概想到自己曾在危难中帮助过麦克阿瑟,故敢于跟他顶撞:“将军阁下可
以目空一切,藐视横行霸道的日本侵略者,但不能目空一切对待同盟国!别忘了,我们
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麦克阿瑟浑身的血液直奔脑袋,脸胀得通红,大家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他皱了一会
儿眉头,思想却稍有转弯了:“我刚才说的话的确使人感到刺耳,对朋友们表示歉意!
我知道,大家最不放心的,是担心在审判战犯中我一个人说了算。不会的。我难道不痛
恨日本战犯!对作恶多端而又罪证确凿的罪犯,我还能让他逍遥法外!在战场上与我们
真枪实弹拼杀的日本军人,可没有一个是我的亲戚朋友啊!”
他想方设法使条例能为大家所接受,于是又说:“条例的核心问题,是惩治破坏和
平罪和违反人道罪;这方面的有关条款,较之纽伦堡审判条例的有关条款,规定得更加
具体。也就是说,不论甲级、乙级、丙级战犯,也不论是将军和士兵,有了这些具体规
定,只要犯了罪就一个也逃不脱法网。”
基南马上接腔:“这些具体规定,是按照最高总司令的意见写的。”
麦克阿瑟点点头:“因为我对日本战犯恨之入骨。”
加拿大、印度、荷兰、新西兰和法国代表团团长认为,只要能够把该审判的战犯一
个不漏地进行审判就够了,成立国际法庭的目的也就是如此,其他方面的问题可以不必
计较。可是,其他代表团团长则不然。他们认为法律虽然是严肃的,但执行起来伸缩性
大,最后审定者的麦克阿瑟可以作这样那样的理解,也难免随心所欲,甚至感情用事。
于是,澳大利亚、苏联、菲律宾和英国代表团团长先后发言,一致认为整个东京审
判不能由美国主导,而应该由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和同盟国各国政府共同负责设
置中央检察机关,调查战犯罪行,搜集犯罪证据和确定三级战犯名单。只有这样,才能
避免看问题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巴特斯克进一步强调说:“我们将以本国政府名义联名向远东委员会写报告,请求
给予支持,也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
原来认为“其他方面的问题可以不必计较”的五国代表团团长,觉得他们的意见很
有道理,也纷纷倒过来表示参加联名写报告的行动。
麦克阿瑟在心底里冷笑一声,瓮声瓮气说:“这是朋友的自由和权利。既然如此,
审判条例草稿的讨论,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现在,提前研究成立国际法庭的有关问题。
下面,请萨塞兰总参谋长讲话。”
萨塞兰说:“关于成立国际法庭的问题,我遵照最高总司令的吩咐考虑了几点意见,
是否妥当,请各代表团团长审定。一、法庭的名称拟定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为什
么叫‘远东’?这是杜鲁门大总统在上个月成立远东委员会时提出的,得到十国国家元
首或政府首脑同意的一个新名字。因为这个委员会的总部设立在美洲最西部地区的美国
华盛顿,负责研究的是战后的日本问题,而日本又在亚洲的最东部地区,两者的距离十
分遥远,故称为‘远东’。”
从此,这个名字广泛流行,成了西方国家对亚洲最东部地区的称呼,一般指中国、
朝鲜、韩国、日本和俄罗斯太平洋沿岸地区。
萨塞兰接着说:“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计划设在东京千代田区的市谷高地,那里
有一组气势雄伟的建筑群,是日本陆军省所在地。最高总司令部已通知日本币原喜重郎
首相,务必在一月十一日以前将几幢房子全部腾出来。考虑法庭机构庞大,人员众多,
没有这么多的房子不行。三、各参与国各派一名首席检察官、一名首席法官、一名首席
审判官和五名助理检察官、五名助理法官、五名助理审判官组成驻国际法庭法律代表团。
按审判条例规定,前三名首席成员由参与国呈报最高总司令审定任命。”
他扫了大家一眼:“请诸位不要反感。下面的话,本来应在刚才一些朋友发言认为
麦克阿瑟将军的权力太大时说的;不过,现在说也不迟。我要说的是,去年八月中旬,
部分同盟国同意杜鲁门大总统的提议,任命麦克阿瑟将军为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既
然是同盟国的总代表,他的权力必须与职务相适应,他的权力必须受到大家的尊重。”
萨塞兰的话使大家陷于沉思和反省。
去年八月十六、十七两天,杜鲁门就任命麦克阿瑟为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一事,
与参加反法西斯联盟的部分国家的元首或政府首脑通了电话。当时,大家沉浸在反法西
斯胜利的狂喜之中,除一个人以外,都没有想得那么多而表示同意。这个人就是苏联人
民委员会主席斯大林,他在电话中对杜鲁门说:“麦克阿瑟将军率领的四十多万军队全
是美国军队,叫同盟军最高总司令是很不妥当的!”老谋深算的杜鲁门说:“三年前,
他指挥的军队也全是美国军队,不是就叫西南太平洋地区同盟军总司令吗?如果现在改
名为美国最高总司令对日本造不成震慑,对改造日本不利。”斯大林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也同意了。
真是一步被动,步步被动。现在,已是悔之晚矣!
萨塞兰继续说:“四、各国审判官、法官、检察官和其他工作人员,如翻译、文书、
资料员等等,请在一月十四日以前抵达东京。五、按审判条例规定,每个受审的甲级战
犯,可以雇请一名日本律师和一名美国律师为之辩护。”
迪利比扬格似乎有所警惕:“请问萨塞兰将军!为什么只能雇请美国律师?”
布莱紧接着说:“难道只有美国人懂法律!”
麦克阿瑟深深吸了口烟斗,将烟雾沉沉地吐出来:“这一条改一改。每个受审的甲
级战犯可以雇请一名日本律师和一名其他国家律师。这里说的其他国家,自然是指参加
东京审判的十一国。”他说完,在心底里冷笑一声。自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麦克
阿瑟的权宜之计。
半月楼,不安的楼,活跃的楼。
商震和索普都感到不安。商震的不安,是因为愧疚;索普的不安,是因为对事物的
发展感到不可预料。
其他代表团团长则十分活跃,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都通过无线电收发报机,与各自
的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通话,汇报不能由美国主导东京审判、决定以九国政府的名义向
远东委员会写报告等情况,希望能得到允许。九国政府的认识完全一致。接着,他们聚
集在澳大利亚代表团驻地,由布莱的秘书埃德温起草报告。他们速战速决,两个小时之
后,由苏联代表团派出专机,由埃德温携带报告飞往华盛顿。
这份不足两千字的报告的发出,如同一场地震发生,震撼着坐落在华盛顿宾夕法尼
亚大街那两层楼的白宫,使杜鲁门大惊失色!虽然参加远东委员会的十一国代表中的美
国代表是首席代表。但九国对两国却是压倒多数啊!
杜鲁门责怪麦克阿瑟没有及时向他报告,致使他措手不及。他冲着无线电收发报机,
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向我报告?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他们的行动会这
么快?这是因为你麻痹轻敌!我说‘轻敌’,你会感到不好理解吧!老实说,这同样是
一场战争,一场无形的战争,明白吗?我的最高总司令阁下!”
他很生气,“啪!”他关上了收发报机,愣在那里发呆。因为呼吸很不顺畅,他的
上半身仿佛是一只有毛病的风箱。
一直站在杜鲁门身旁的国务卿贝尔纳斯,对他进言说:“我看可以利用也可以为之
解危的只有英国首相艾德礼先生了!至少在目前,美国和英国在一些问题上的利益还是
一致的。”
“好!我与艾德礼首相通话。”杜鲁门又“啪!”地把收发报机打开。他对艾德礼
说,美国和英国在亚洲的利益是一致的,由美国主导东京审判,代表了美、英两国的根
本利益;为了防止苏联插手亚洲事务,把亚洲的势力范围牢牢掌握在美、英两国手里,
东京审判必须由美国主导。
艾德礼在处理错综复杂的国际事务中,思想上少了那么一根弦。居然接受了杜鲁门
的观点。他说:“英国政府马上给远东委员会打电话,放弃原来的主张。”
杜鲁门说:“仅贵国政府放弃原来的主张还不够,首相阁下还得说服其他八国政府
放弃原来的主张。是由首相阁下与政府首脑通电话好,还是派八名得力的外交官飞往八
国首都作说服工作好,请阁下酌定。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在即,行动越快越好!”
艾德礼十分卖力,马上给八国政府写信。他在信中强调美国在反法西斯中的重大贡
献,如果没有麦克阿瑟指挥数十万军队,在太平洋战争中卓有成效的大反攻,没有美国
的两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长崎的爆炸,不可能有今天的东京审判。因此,由美国主导
东京审判天经地义。他不异一切代价,马上派出八名说客,于一月八日分别飞往莫斯科、
巴黎、渥太华、新德里、马尼拉、阿姆斯特丹、堪培拉和惠灵顿进行活动。
结果只有苏联、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坚持原来的观点。八日晚上,斯大林与艾德礼通
电话时,坦率他说:“我对首相阁下的此举感到吃惊,感到遗憾,也感到惋惜!阁下总
有一天会明白,你干了一件违背英国利益和亚洲利益的事!”
但是,苏联等三国毕竟是少数派,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月十三、十四日两天,十一国由检察官、法官、审判官和工作人员组成的法律代
表团陆续抵达东京。
中国的十五名法律专家和二十多名工作人员,由代表团团长、首席检察官兼首席法
官梅汝璈法学博士率领,十四日下午四点飞抵东京时,喻哲行领着先期来东京参加审判
条例起草、现被任为首席审判官的向哲浚、被任命为助理检察官的方福枢和助理法官易
明德等人,前往羽田机场迎接他们。
晚上九点左右,梅汝璈由向哲浚陪同,从市谷高地驱车来到半月楼,看望商震、喻
哲行和代表团工作人员。与大家礼节性见面之后,商震由喻哲行陪同,把梅汝璈、向哲
浚领到自己的会客室,准备进行一番交谈。
可是,宾主刚坐定,交谈尚未开始,商震的秘书史兴楚前来报告说:“商先生!中
央大学校长顾师孟先生,带着他的秘书胡胜华先生来了,他听说梅汝璈先生在我们这里,
特地来看望梅先生。”
“顾校长特地来看望我?史先生听错了吧!”梅汝璈一阵愣怔。他想到自己与顾师
孟仅一面之识,感到不好理解。
史兴楚说:“没错,顾校长是这样说的。”
商震问:“顾先生他们现在哪里?”
史兴楚说:“在会客室。”
“好!梅先生和向先生,还有喻先生,我们一道去会客室见顾先生。”商震右手向
梅汝璈一伸,“请梅先生动步!”
顾师孟已年过半百,曾留学美国学习教育,获博士学位回国后,当过中学校长、大
学教授和教育部督学。近几年来,他写了三十余篇关于青年学生怎样热爱祖国的论文,
结集成《青年学生与国家兴亡》一书出版。去年被任命为中央大学校长之后,在学校开
设“爱我中华讲座”,以激励学生的爱国主义思想。他是与东京几所大学进行学术交流,
于一星期前来日本的。
他与商震和梅汝璈等人一一握手之后,挨着商震坐下来,微笑着对坐在他对面的梅
汝璈说:
“我从日本的广播里知道梅先生出任中国法律代表团团长来东京了,很高兴,感到
正义审判侵华日本战犯大有希望,因而也很激动,特地领着胡秘书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看望你。到了国际法庭,才知道你与向先生来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了。”
梅汝璈也很激动:“顾校长亲自来看望我,实在不敢当!”
“我理所当然应该来。”顾师孟说,“早几天我来看望商先生和喻先生时就说过,
中国驻国际法庭的法律代表团团长非梅先生莫属。我来看望梅先生,一是表达我对阁下
的景仰之情,二是代表中央大学全体师生员工,向先生赠送宝剑一把!”
他的手向胡胜华微微一招:“请胡先生把宝剑给我。”
宝剑装在制作精美、一面镶刻着金色双龙、一面镶刻着金色双凤的深棕色皮质硬套
里,显得十分华贵。
顾师孟从胡胜华手里接过宝剑,缓缓起身,从剑套里拔出锃亮的剑来,在空中连劈
两下,刀光剑影,够威严的。他把剑插进剑套,然后说:
“这把剑是两个小时前,胡先生陪同我在东京一家商店买的。店里的宝剑有好几种
式样和规格,我特地选购这把剑套上镶刻有金龙金凤的。龙,代表中国人,因为中国人
是龙的传人;凤,表示吉祥如意。”
他正步走向梅汝璈,梅汝璈赶忙肃然起身。
顾师盂深情他说:“祝愿梅先生以中国人的深仇大恨和浩然正气,进行对日本战犯
的审判工作,并祝愿工作吉祥如意,使审判取得理想的效果,从而提高祖国的国际声
誉!”他双手捧着宝剑递给梅汝璈。
这时,在场的人一齐起身鼓掌,表示同样的祝愿。
梅汝璈向顾师孟深深一鞠躬,双手过顶接过宝剑,感情真挚他说:“古诗云:‘红
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非壮士,实在受之有愧!”
顾师孟说:“梅先生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和千百万死难同胞,为了和平与正义,
含辛茹苦来到这侵略国家的首都,惩罚发动侵略战争的元凶祸首,是堂堂正正的名正言
顺的壮士啊!”
商震插言说:“依愚见,天下之壮烈事,以梅先生身负之重任为最,梅先生不为壮
士谁为壮士!”
梅汝璈把剑拔出,又高高举起来,发誓说:“我既受国人之托,又受顾、商二位先
生如此情真意切之勉励,一定迎难前进,依法行事。为了维护和平与伸张正义,告慰死
难同胞,不论付出任何牺牲都将在所不惜,绝不让战争元凶逃脱法网!”
他说罢,把剑插进剑套,垂直握在手中,向顾师孟、商震和在场的其他人各一鞠躬。
商震送走了顾师盂和胡胜华,又与喻哲行回到他的办公室,与梅汝璈和向哲浚进行
交谈。
商震高兴他说:“梅先生是国内著名的国际法律专家,我和顾先生、喻先生都预料
蒋先生会派你来东京的,也预料你这回是不会拒绝蒋先生的派遣的。”
这是商震对梅汝璈的透彻了解。四十六岁的梅汝璈,从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法学博
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教授法律课程近二十年。他耻于攀龙附凤,乐于淡泊明志。蒋介
石任命他为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时,立法院长居正三次登门劝说才勉强上任。三年前,
蒋介石又任命他为司法行政部次长,他却婉言谢绝。但是,这回任命他为中国驻国际法
庭法律代表团团长、首席检察官和首席法官时,他为了伸张正义,二话没说,肩负中国
人民的重托,欣然受命来到东京。
在人的一生中,有种种快乐事和伤心事,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从不同角度去理解,
就有种种不同的体会。按说,其中被提拔重用,应当放在快乐事之列的。可是,梅汝璈
则不然,他除了焦虑就是担忧。他知道,迎接他的并不是歌舞升平的娱乐和井然有序的
机制。临危受命,就意味着他的行动将受到世人的注目。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荆棘丛
生的路。然而,职责和荣誉,不允许他有丝毫怯懦和动摇。
梅汝璈听了商震的一席话,感到知音难逢,也很高兴:“感谢商先生对我的了解。
我离开祖国前夕,蒋先生接见我时,虽然一再叮嘱不要顶撞美国,不要顶撞麦克阿瑟将
军,但想到有商先生和喻先生为我们撑腰,我欣然来了。今后,一定在两位将军的领导
下,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
商震说:“在东京,我们生活在非常狭窄的夹缝之中。为了祖国的尊严,只好忍辱
负重。唯一的办法是暗斗,现在还要加上巧斗和智斗。麦克阿瑟这个人过于居功自傲,
也过于专横。这一点,向哲浚先生一定深有体会了。”
“简直是飞扬跋扈!”向哲浚说,“我们肩负的任务的确十分艰巨,好在有商先生
和喻先生掌舵!”他比梅汝璈小两岁,曾在上海从事律师工作近二十年。
喻哲行说:“向先生同样是国内著名的法律专家,有梅先生和向先生渊博的专业知
识和密切合作,加上二位千金难买的正义感,一定会迎难前进,达到胜利的彼岸。今后,
我们多通气,多商量。”
梅汝璈说:“今后我们一定多请示汇报,说到多通气,现在,我就汇报一个情况,
美国来东京的法律专家竟有五十四人之多。”
商震一怔:“梅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汝璈说:“这次被任命为美国首席法官的费利先生,与我是芝加哥大学法律系同
班同学,他听说我来了特地来看望我,在无意中说出来的。”
“我现在就向蒋先生报告,就说工作需要,请求再派三十名助理检察官、助理法官
和助理审判官来。”商震当机立断,“请喻先生马上将这一情况告诉其他代表团。”
于是,各国争相增加助理人员;于是,形成了拥有五百多名法律专家参加的庞大的
审判集团。
本来,在正常情况下,五百多名法律专家聚集在一起磋商,更能集思广益,把东京
审判推向维护正义与和平的理想境地,可是,由于已经暴露出来的矛盾,却成了兵强马
壮的两军严峻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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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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